第231章  忘道

        這個國家叫做趙國。

        在趙國的鑲溫縣有一個人叫做季飛熊，自小性格乖戾張揚，喜愛射術，并立志要成為天下第一神射手。

        他也確實有這方面的天賦，十歲的時候，就可以精準的拉開大弓，十五歲的時候，可以精準的射中靶心。

        如今季飛熊已經到了二十歲，深感要想精進自己的射箭之力，只憑自己的天賦是沒有用的。

        因為自古至今有天賦的人太多了，然而沒有誰是能夠只憑天賦就可以成功揚名立萬的。

        他需要有一個有資格，并擁有比他更豐富的射術經驗的高手，來教授他，才算是不辜負他的天賦。

        所謂千里馬需要伯樂才能挖掘。

        他自認為需要這樣的一個伯樂師父，才能激發出自己的真正潛力，才能成為天下第一神箭手。

        思前想后，經過多方打聽。

        季飛熊終于找到了一個足以作為他師父的人選，那就是趙國聞名天下的天下第一神箭手陸崖。

        據說他在雁蕩山廣收門徒。

        于是季飛熊就不遠萬里，路途迢迢，來到了陸崖的府上，在門外大喊道，道：“小子季飛熊，請求拜陸先生為師。”

        一會兒之后，門開了陸崖走了出來。

        季飛熊一見走出來的這個身穿黑袍的中年人，容貌俊郎，不由微怔，愣住了，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他準備好的那些說辭，都忘記到了腦后。

        “是你要拜我為師？”陸崖問道：“為何不說話。”

        季飛熊才緩過神來，道：“不知為何，見到你的長相，我感覺到十分的親切，卻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見過，只覺得十分面善。”

        陸崖道：“拜我為師很簡單，我收了很多徒弟。”

        季飛熊大喜，便磕頭。

        而入門之后，他沒想到這個老師根本沒有讓他留在府上，只是告訴他：

        “想要學到天下第一射箭之術，你需要先過第一關，這第一關叫做‘不瞬’，因為射術對于目力的要求是最高的，所謂‘不瞬’，就是不眨眼睛。”

        《左傳》有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

        “等你什么時候能夠做到‘不瞬’，也就是徹地不眨眼睛，再來找我，我教你下一步的法門。”

        季飛熊謹記師命。

        他一點都沒有懷疑陸崖安排給他的訓練，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是射箭的好手，明白不眨眼睛的重要性。

        于是不遠萬里折返回到了家中。

        開始思考訓練自己如何不眨眼。

        過了幾天之后，他有了眉目，看見妻子在屋子里用紡織機在織布，那腳下的踏板伴隨著紡織機的運動，有規律的運動著。

        他直接一骨碌翻身到了妻子腿下面的紡織機里面，仰面躺著，看著踏板。

        妻子則是看著自己丈夫躺在自己腳下，仰面看著自己，瞪大了眼睛，。覺得無比的害羞，羞憤的道：“你干什么，快起來。”

        季飛熊喝道：“你別管我，我在修煉，你繼續織布，不要停。”

        盡管妻子很不情愿，覺得丈夫的這個要求和角度很別扭，但卻礙于丈夫的威嚴，不敢拒絕。

        就這樣，季飛熊開始以這種滑稽可笑的方式修煉起來了“不瞬”的技巧。

        這在紡織機下面一躺，就是五年，五年之后，他已經練到了紡織機的刮板劃過他的眼睫毛都不會眨眼的地步了。

        這時候，他終于從紡織機下面爬了出來。

        然后他開始測試，讓用鋒利的錐子固定在墻上，刺自己的眼皮，刺破了眼皮，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測試之后，他發現，自己站在火爐邊，有火星朝著眼睛飛了過來，都不會眨眼。

        甚至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忘記了去怎么控制眼皮開合了。

        這結果造成了他睡覺的時候，都是將眼睛瞪得大大的，睜著眼睛沉沉睡去了，后來，有一天早上起來，他發現自己的眼皮上竟然被蜘蛛織了一層薄薄的網，自己都沒有動彈眼皮眨過眼睛。

        這時候，他終于確定，自己已經完全修煉成了“不瞬之功”。

        然后便興奮地去雁蕩山找自己的老師陸崖：

        “老師，我練成了不瞬了。”

        陸崖來到他面前笑著說道：“恭喜你呀，不過不瞬只是第一步，神射手的眼睛不光需要不瞬，還需要最好的視力，每一個神射手，都要將自己得視力，修煉到‘見微知著’，也就是能夠將很小的東西看得很大的時候，你才算完成了第二步，到時候你再來找我。”

        季飛熊深深點頭，他已經完全信服了陸崖的教學方法。

        他再次回到家之后，便從家里翻箱倒柜，拆褥子找衣服，然后找到了一只虱子，用自己的頭發將這只虱子綁了起來，就掛在窗戶邊。

        然后他每天什么事也不做，就這樣每天盯著這只虱子看。

        起初的幾天里，這只虱子一直都是一只虱子，一個月后，他也還是一只虱子，但過了半年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還是自己幻覺，他覺得那只虱子好像變大了一點。

        又過了一年，虱子又變大了一點，像是一條蠶寶寶一樣大。

        時光荏苒，他已經換了幾十只虱子了。

        而虱子在他眼中也越變越大，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自己視線里的其他東西，也都有了變化，春天的太陽，好像夏天那樣碩大，從天上飛過去的大雁，羽毛也清晰可見。

        又是五年之后。

        在時光不斷地變幻下，讓季飛熊后知后覺后，發現那掛在頭發絲上的虱子，居然像是一頭大象那么大。

        他身上的每一個紋理，節支關節，都是那么的巨大。

        “吾道成了！”

        季飛熊大喜，他走到門外，然后發現，在自己的聚精會神之下。

        家里的馬，壯如山，豬，大如丘陵，雞像是一座城樓，雄偉無比。

        他站在百步之外，張弓搭箭。

        一箭過去，貫穿虱子的心臟，而那根頭發絲一點都沒有斷！

        他興奮地又去到了雁蕩山，找到了陸崖。

        陸崖點頭微笑：“方入門了。”

        于是開始教授季飛熊一些射箭的技巧，因為有著十年的苦工，季飛熊一天之內，就學會了所有的射箭技巧。

        他隨意撥箭，彈射，已經可以百發百中在風中飄舞的柳葉。

        連發一百箭，每一箭必中上一箭的尾部，“矢矢相屬，發發相及”，由于后面的箭一定射入前面一箭的屁股，所以就不會有箭矢掉落在地上，等到一百箭射完之后，所有的箭連起來就像是一條筆直的繩，一直延伸到了季飛熊的面前。

        陸崖夸贊了他。

        他興奮地回家把此事告訴了妻子。

        然而妻子卻抱怨他這么久不著家，與他吵架，兩口子吵鬧起來，季飛熊不耐煩地隨手一箭就要射出去，箭到弦上，才醒悟自己怎么能射殺了妻子，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于是箭還是射了出去，卻是射掉了妻子眼皮上的三根眼睫毛。

        而他的妻子還渾然不知，仍繼續吵鬧著，絲毫不知自己的眼睫毛掉了三根，也根本從未給看清楚自己丈夫有過張弓搭箭的動作。

        這說明季飛熊的弓箭技藝，已經達到了無比神奇高超的境界了。

        他信心大滿，因此開始狩獵天下。

        射牛、射犀、射虎、射九頭鳥……

        不到一年，季飛熊的名氣就已經名滿這個上古趙國，人都稱呼他為是天下第一神箭手，已經超越了陸崖。

        聽到天下第一神箭手這個稱呼，季飛熊卻心中有數。

        自己的一切都是老師教的。

        是否超越了老師，這一切還尚未可知。

        于是。

        他想去找老師比較一下，看看自己現在是否已經超越了陸崖老師。

        季飛熊再一次來到了雁蕩山。

        就要和陸崖比試。

        陸崖笑嘆道：“你還沒有完全學會我的東西，就算和我比試，又怎么可能贏得了我呢？”

        季飛熊問道：“老師還有什么東西沒有教我？”

        陸崖說道：“那是我真正的東西，比起它來，你學的這些都是入門的，屬于兒戲一般的技巧。”

        季飛熊大受震驚。

        自己十年以來如此磨礪，忍受常人所不能，才練成了如今的地步，居然還只是兒戲一般的技巧。

        他不信邪，就要和陸崖比試一番。

        “好吧，那你跟我來吧。”

        陸崖說罷，轉頭走向了雁蕩山，到了山上之后。

        季飛熊已經迫不及待的道：“請老師跟我比較一番吧。”

        陸崖看了一看，微微一笑道：“那你來站在這里，去射下頭頂的一只大雁吧。”

        說著，將腳下的一塊石頭，踢到了懸崖邊上，讓它一半懸在半空中，一半停留在崖面上，正好穩定著身形不落下去。

        但卻是晃晃悠悠的，一陣風吹過來，都會讓這個石頭晃一晃。

        季飛熊看著這顆隨時要掉下萬丈懸崖的石頭，咽了咽唾沫，道：“這么危險，怎能做到。”

        剛說完，就看到陸崖站在了那石頭上。

        穩如泰山。

        “當然可以。”

        說罷退了下來。

        季飛熊鼓起勇氣，也站立了上去。

        可他剛站上去。

        就感覺石頭在搖晃。

        身軀站不穩。

        低頭一看，下面是萬丈懸崖。

        然后四面八方山頂的罡風朝他吹了過來，一下子背后全都被汗水打濕，頭皮發麻，六神無主。

        “射箭吧！”

        他聽到了陸崖的聲音。

        可這個時候季飛熊已經六神無主，伴隨著石頭的搖晃，心慌到了天外，哪里還能夠舉起弓箭來。

        站上去不過一個呼吸，他就感覺到石頭不穩定了，連忙跳了下來，心跳卻還沒有變慢，咚咚狂跳。

        “看來你是沒有辦法跟我比較了。”

        陸崖說道：

        “那就來看看我的箭術吧。”

        季飛熊聽著，連忙將手中的弓箭遞了過去。

        陸崖卻擺了擺手。

        “不需要。”

        季飛熊一愣：“不需要弓箭，您要怎么射呢？”

        “這就是你還沒有學會的東西，你所掌握的，都是“射之射”，也就是還需要用到弓和箭，真正的射，是不射之射，既，沒有弓和箭，也可以射！”陸崖如此笑著說道。

        季飛熊不太理解：“沒有弓箭，不射之射，這是什么意思？我想見識一下。”

        恰好這個時候，兩個人的頭頂有一只老鷹在飛旋，它正優哉游哉的在數千丈的高空上盤旋著，小的好像一粒芝麻。

        只見陸崖抬頭看向了他。

        張弓搭箭。

        可他手里卻沒有弓，手里也沒有箭。

        也就是說。

        他只是做出了一個張弓射箭的動作，就好似有一根無形的箭，搭在了一張無形的弓上面。

        崩！

        可是季飛熊卻聽到了破空聲。

        再看！

        那只高空上盤旋的老鷹，就這樣直挺挺的似乎一個石頭，從高空上摔落了下來。

        季飛熊完全石化。

        他終于見識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射術！

        “懇求老師教我！！”

        他跪在了陸崖的面前不斷的磕頭：“我如何才能也做到您這樣，不射之射！”

        “至為不為，至言不言，至射不射，至道忘道。”陸崖看著他說道：“你需要忘記自己學會的一切技巧，才能達到一個新的境界。”

        季飛熊問道：“可是如果需要忘掉一切，您為什么又要教我這些呢？”

        陸崖道：“這是悟道的三重境界，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你若從來沒有拿起來，又怎么去放下，若沒有記得，又談何忘記，只有拿起，才能放下，只有經歷過見山不是山，才能明悟見山還是山，第一層境界是俗人，第二層境界是高人，第三層境界是仙人。”

        “你這一世是最有機會與我成仙的。”

        季飛熊道：“我明白了。”

        陸崖道：“再練吧，到時候，你就認識我了。”

        就這樣，季飛熊又從陸崖的住所折返回了家。

        他記住了“至為不為，至言不言，至射不射，至道忘道”這十六個字的真言，回家之后，天天就待在家里面。

        這一待就是九年。

        九年之后，當有人再次看到季飛熊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了神射手的姿態，變成了一個農夫。

        人們看到他的氣質，紛紛感覺有一種返璞歸真感覺。

        稱贊他現在毫無疑問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就邀請他大展身手。

        可是卻發現季飛熊的身上連弓都沒帶。

        季飛熊微微一笑不答，道：“不射之射，不許用功。”

        有人恍然大悟，問他：“你現在已經達到了最高級的境界了吧。”

        季飛熊搖頭道：“沒有。”

        他的確達到了不射之射的境界，可是，他卻因此發現了那十六字真言更偉大的地方，至為不為，至言不言，至射不射，至道忘道。

        “道，我還沒有入道！”

        他，忘得的還不夠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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