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死亡【二】
康家,書香世家。
小地方能出一個秀才就了不得了,而康家出了三個,雖算不得高門望族,但在當(dāng)?shù)亟^對是清雋文流,日子過得舒服。
誰料到親戚惹怒了朝廷,弄了個株連。
記得那夜,月色極好,溫行鶴拿到了一張帶血的布條,上頭寫著:留一子,跪求。
他有些老花了,以為看錯,舉起手中的布條迎著皎潔如水的月光看了好幾次,沒有說寫給誰,沒有說誰寫,字帶著血仿佛破紙而出。
溫行鶴知道,這求助信出來得不容易。
祖上結(jié)交、兒時伙伴、青年摯友,只求不絕后,這忙兇險也得幫。
溫行鶴只是個奴才,辦不了這么大的事,唯一的辦法是去求貝勒爺。那會兒,貝勒爺還不是貝勒爺,他的日子也難得很,卻沒想到,聽罷后,竟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為了這件事深夜進宮四處打點,安排了死刑犯去代替,在從地方運往城里的路上,貍貓換太子,悄無聲息。
還指了條路,把這人送到英格蘭去。
貝勒爺真是個好人啊,只是個奴才的朋友而已。
康明,作為康家唯一的后代,留下來了。
當(dāng)康老爺被砍頭前一刻,知道康家有后,一行熱淚滾滾,朝著溫行鶴住宅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嚎啕大哭。
原以為,這撿了一條命的康明來到遙遠的歐洲能安全地活下去,開枝散葉——他只需要開枝散葉就夠了,就對得起康家祖輩在那千鈞一發(fā)時刻,找到積累了幾代情誼的溫行鶴,而溫行鶴又以兩代家生奴的緣分,將他保下來的機會。
卻沒料到,溫行鶴救了朋友的兒子,而他的兒子則用黑色的槍口,對準(zhǔn)了恩人義女的額頭。
他顆顆汗珠從額頭滑落,手卻不抖。
自然是不抖的。
來西西里島已經(jīng)幾個月,而遠離大清國也快半年了,異國他鄉(xiāng),又是西西里這種四處殺戮的地方,一個唐人能在這記者站如魚得水,殺人,自然是有過的。
唐明看著眼前這位小師妹——是的,他和她關(guān)系很好,平日里喊主子,但私底下,在他內(nèi)心深處,總會喊她小師妹。
她的圍棋,下得烏糟糟的,是他教的,教了東西那就是師兄,雖從未喊出口過,但內(nèi)心喊了無數(shù)次。
這個女人,真美。
這種美,是在大清國生活了快三十年從未見過的,英氣非凡的氣質(zhì),濃眉大眼,卻又有著東方人才有的韻味,是從內(nèi)而外的美。
他不想殺她。
只想威脅她。
他明白,如果接下來的歲月沒有新的突破,或許,他會永遠留在西西里當(dāng)一名記者,這實在太兇險了,連政府都時刻傾滅的國度,記者站又怎么可能護住他?
要擁有真正的安全,還是得靠自己,靠自己在這西西里打出一片樹蔭,方好乘涼。
命運真是對他不薄,伴隨著戰(zhàn)事,聰敏又有前瞻性的康明發(fā)現(xiàn)了新的出路:僧格林沁大敗,英法聯(lián)軍進了北京,依照英法戰(zhàn)爭的慣例,接下來將會有一大批古董涌入歐洲。
這是個絕好的生意。
幾乎整個西西里的大小家族都在討論這生意,所以,他作為島上為數(shù)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大清國人開始惹人注意。
但缺了個東西:生意起步的資源。
康明要的不多,約莫五十件歷朝歷代的古董,這已經(jīng)足夠讓西西里這幫土包子相信他在大清國有人脈關(guān)系,從而通過他,來建立與東方古物的聯(lián)系,這樣,他從中可以抽取傭金。
抽取傭金只是開始,就像當(dāng)初還未形成的黑手黨,只是幫助莊主守著檸檬的保安,但現(xiàn)在呢?整個西西里的檸檬,都在他們掌控范圍內(nèi)。
古董,是不是能成為新的教父?
意識到這一點的康明無比興奮,這顯然是他能活下去、活得更久、更好,甚至比祖輩更輝煌的機會。
除了大約50件古董之外,還需要一些金錠和英鎊;如果可以,還要銀行的一些人脈關(guān)系,方便他將錢財安全地存進去。
只要這些,就差不多了,其他后續(xù)的路,他自己走。
只是康明清楚,若是這么提出來,溫行鶴肯定不會給,那老頭,一心為了貝勒爺,別說五十件古董了,五件都不會拿。貝勒爺之所以會幫溫行鶴這個忙,也是念在他實在是忠心。
真是成也忠,敗也忠。
那么,只有一條路,那就是以溫默作為威脅。
溫默是溫行鶴的義女,這是情誼,而這個女人實力非常,溫行鶴來英國做什么都離不開她,她有價值,值50件珍品,為了她的安全,溫行鶴那老頭子定會拿出來。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
黑色槍口之下的溫默,眼底迸發(fā)出無比的驚愕,她看著康明,這顯然是她從未料到過的。
康明穩(wěn)住手,臉也冷了下去,腳往后退了兩步。
他知道溫默的身手很好,可眼下,她手里沒槍,腰間沒有鞭子,自己往后退幾步,她的手也無法近身,他是安全的。
將溫默挾持,讓溫行鶴給出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是康明在上個月就計劃過的,只是一直找不到要溫默單獨過來的借口。
如今,機會竟從天上掉了下來。
“你別動,動一下,我會毫不猶豫地開槍。”康明的聲音冰冷非常。
這不是玩笑話,他雖然沒打算殺了她,但若溫默動彈,為了自保,他一定會立刻開槍。
他了解她。
記得上了輪渡,在甲板上時,有人為難他,起了爭執(zhí),對方的手剛剛放到槍的位置,溫默就擋到了他的前面,掏槍、上膛、抵住那人的額頭,一氣呵成。
那晚,他開始教她下棋,他執(zhí)黑子,她執(zhí)白子。
她說,你怎么這么會下棋,我喜歡聰明的人,是我的朋友。
遠渡重洋,三四個月,百無聊賴中,他日日教她下棋,這女人真是聰明,三四個月的功夫從一竅不通到出師,再到后來竟然能和他殺得酣暢淋漓。
雖又輸了一局,溫默卻笑得兩眼彎彎,說,你真聰明,你是我的好朋友。
于是,她認真教他語言、教他英格蘭的文化,下了船后,又竭盡全力幫他找住宿、老師、引薦各種人脈,最后弄到了西西里記者的身份。
臨走時,她說,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此時,溫默放在窗臺上的手微微顫抖著,拂過來的秋風(fēng)讓她的眼睛亮亮的,
“我言簡意賅,東方古物的……”康明再次開口,與此同時,他再一次調(diào)整槍口的位置,并往后又退了步。
話還沒說完,康明臉上的肌肉抽了抽,眼底露出疑惑的神色來,喉結(jié)抖了抖。
只見一塊木片,就像一把尖刀般,扎入了他喉結(jié)處的位置。
溫默的手在窗臺上摳下了一塊薄薄的,約莫三厘米長四厘米寬的木片,軟中帶了一丁點硬,像撲克牌的軟硬,猛地抬手。
勝負已定。
疼痛比死亡來得要慢一些。
康明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連話都還沒說完,明明舉起槍的是他,就在眼皮子底下,溫默卻用一塊木皮,要了她的命。
瞬間,他呼吸上不來,握槍的手微微一塌,只覺得溫默驟然靠近。她沒有給他任何生機,靠近的瞬間就從他后背上摸出了匕首。
反手一劃。
匕首劃破整個喉管,血,如同噴泉般噴了出來。
康明死了,干凈利落。
伴隨著尸體啪嗒聲倒到地上,他的臉上依舊保留著疑惑的神情,槍也還在手中。
“你知道他為什么要殺你嗎?”門口,傳來了章片裘的聲音。
溫默吃了一驚,猛地抬眼,“你……你什么時候跟上來的?”
章片裘用嘴指了指圍墻。
“你怎么知道他要殺我?”溫默并不看章片裘,而是飛速地瞥了眼地上的尸體,又看了看柜子,看得出,她想把尸體拖到柜子里。
“嗯,有時候太順利了,不太對勁。”
“在港口的時候,他說人就在記者站,接到消息后馬不停蹄趕過來了,而且也的確大汗淋漓,但他從記者站到港口用了半小時,我們從港口,拖著這么多東西只用了十幾分鐘,這時間不對勁。”
“還有,你們兩個人往里走的時候,他表現(xiàn)的……表現(xiàn)得太忠厚了,過猶不及。”
章片裘說著,看了溫默一眼。
只見她不同平日總喜歡話多,此時卻沉默不語,靜靜聽著他的分析后,伸出手整了整儀容,又看了眼窗外的檸檬園,瞥了眼康明的腿。
“我倒是沒料到。”她輕輕說道,似乎想嘆口氣,但吸了口,卻沒有吐出來,悶在了心里。
她的確沒料到,絲毫這種想法都沒有。
倒不僅僅是她幫了康明很多忙,他從大清國到英國,冒著生命危險的護送都是她,又是她找了英文老師、租賃了房間,且最終安置到西西里——這人是亂,但越亂,才越安全。
而是,這是她唯一的朋友呀。
他教她圍棋,每次她都輸,但每次輸,他都會用心地用她聽得懂的方式解釋路法,記憶里,從未有人這么對過她。
旁人或許覺得,這算什么朋友,算什么情誼,不過是教著下下圍棋而已,但對于溫默則不一樣,義父養(yǎng)著她,也請老師教育她,但不會這么親和地對待她。
把她當(dāng)一個小姑娘,這是她從未感受過的。
“呃……拖到柜子里吧。”溫默吸了口氣,彎下腰扯住他的褲腿,一米七幾的男人,死了后沉得很,平日里,她是有力氣的,但這一次也不知怎么,身體軟綿綿的。
“不。”
“不藏?不藏的話,記者站死了人的消息,對我們很不利。”
“不是不藏,而是不能這么藏。”章片裘指了指門口,“藏一件東西,最好的辦法不是藏起來,而是能光明正大地亮出來。”
溫默順著他的手往門口定眼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門口左下腳的位置,露著一只男人小部分腳,看角度,那男人倒下了。
她眼神閃爍了下。
“你……你什么時候殺的?”她問道。
“你殺康明后的幾秒內(nèi)。”章片裘回道。
溫默疾步走到門口往外一看,這是一個印度男人,剛死,腹部流著血,只捅了一刀,快很穩(wěn)準(zhǔn),一刀斃命。
她覺得頭有些暈。
哪怕一刀斃命,以她的觀察力,不應(yīng)該全然不知的。
“殺康明后幾秒?”她下意識念叨著,回顧著那幾秒,那幾秒,她大腦好像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又點了點頭,“這可能是他安排的人,殺了好,殺了……看起來像是兩人爭執(zhí)引發(fā)的慘案,我們暫時就是安全的。”
章片裘將外頭的男人拖到房內(nèi),從懷里掏出刀,在康明的尸體上補了幾下。
溫默別過頭去。
風(fēng)吹著檸檬園的樹葉颯颯作響,檸檬香撲了進來,沁人心脾。
一顆檸檬成熟要五年,記得康明剛落地英國時,說,給我四五年的時間,我一定會在這立足的。
當(dāng)時的溫默與他在遠渡的船上下了三個月棋,對此是相信的:他太聰明了,以他的才華和魄力,想來,四五年的時間足夠了。
“活著就好,壓力別太大。”溫默寬慰道。
“不止是活著。”康明推了推眼鏡,眼圈微紅,“康家,就我一人了,我不能讓列祖列宗失望。”
秋風(fēng)又吹了進來,溫默覺得有些冷。
“你知道他為什么要殺你嗎?”章片裘再一次問道。
“不知道。”溫默搖了搖頭,抬腿往外走,“他想殺我,或拿我威脅義父,影響我們的大業(yè),這件事就足夠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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