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Godfather唐【四】
對于杰瑞.穆楠.禮扎來說,能舉起這杯茶,喊他一聲‘章先生’并為了一個唐人的死找了個說得過去的借口,已經很給面子了。
少許忍耐從章片裘眸底一閃而過,但很快就恢復平靜,他起身,將禮扎的茶杯再次滿上。
禮扎翹著的二郎腿抖了抖,攤開手,聲調很高,再次強調,“說實話,北面的人沒有政府背景,但我們有,你這生意雖說走的是民間渠道,可畢竟是古董,沒做大還好,做大了就很難說,再說了……”
他說了很多。
內容是有備而來的,是經過了一些調查的,一些方向和提醒頗有見解和說服力,以禮扎這種莽撞性格和年輕的閱歷,應說不出來,大概是他和父親或長兄一起商量后,才有的——這是西西里人,不,這是意大利的習慣,無論家庭大小、貧富,遇到重要的事都會召開家庭會議,主要聽從的是父親、兄長們的意見。
這意味著,他們家族對這項目是認可和期待的。
雖然中間會穿插一些他們家族如何對付他人、如何報復、如何在檸檬園與硫礦場叱咤風云的幼稚言論,但總的來說,這是一場商業談判。
“你要知道,大清國……目前的境況,沒有黑手黨庇佑,你們連豬狗都不如,抱歉,我說得這么直白,但這是事實。”
“聽著,這合作能談就談,不能談,那誰也談不了。”
杰瑞.穆楠.禮扎滔滔不絕,顯然,他說的遠遠超過了,很多是帶有他個人色彩的狠話。而章片裘表現出了他從未見過的容人之量,他不但沒有打斷,且認真、安靜地聽著,并保持著微笑禮貌地看著他。
約莫說了十幾分鐘,杰瑞.穆楠.禮扎喝了口水,這才緩了緩。
這次輪到章片裘開口了。
他調整了下右手的位置——顯然,他有些疼。
摸了下鼻頭。
又側眼看著那只跳到了墻頭的黑貓。
杰瑞.穆楠.禮扎原本打算像章片裘一樣讓自己看著穩一些,這樣實在是很有大佬做派,可惜不到半分鐘,他的二郎腿就換了個方向,狂抖幾下。
“我覺得你說得對,你我若合作,是有無限可能得。”章片裘緩緩開口。
杰瑞.穆楠.禮扎挑了挑眉頭,面帶得意。
“但是……這是后話。”
這是章片裘第二次說‘后話’這個詞,第一次說得時候,這個道上名為‘杰哥’的黑手黨還有些不太明白,但第二次,他剛剛得意的臉立刻陰沉了下去。
“合作的前提是消除隔閡,我已經說過了,這是我的規矩。”章片裘語氣很平靜,“我說得更簡單明白些,就算是擦槍走火,也得給個說法。”
這章片裘,為了一個唐人的死要拒絕合作嗎?說法。他瘋了嗎?杰瑞.穆楠.禮扎實在是驚愕。
“給什么說法?那只是擦槍走火。”杰哥努力壓制著火氣,“什么說法?說具體點。”
“一命抵一命。”
“什、什么?”
“一命抵一命,”章片裘攤開左手,顯然,他說得足夠清楚,不會再重復。
杰瑞.穆楠.禮扎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覺得這實在是荒謬。怎么,殺了一個唐人,還要他抵命?!
“喂!”他吼道,濃重西西里口音的英文充斥著怒火。
猛地,他抬腳就踢翻了桌子。
“一命抵一命,這是什么規矩?”他的聲音無比尖銳。
“我的規矩。”章片裘說道。
“你的規矩?”杰瑞.穆楠.禮扎笑了起來,他尖酸道,“搞搞清楚,規矩是建立在實力之上的。”
章片裘認可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但我提醒下,在壟斷民間鑒定古董這件事上,整個倫敦,你能找到第二個合作者嗎?”
是啊,偌大的倫敦,此時此刻,找不到第二個像章片裘一樣,被投奔且聲名在外,又是鑒定專家——至少他是這么說的——且愿意和黑手黨合作的人。
杰瑞.穆楠.禮扎滿臉漲得通紅。
但生意是生意,尊嚴是尊嚴。
杰瑞.穆楠.禮扎充滿了傲慢和鄙視,他抬腿,右腳的皮靴踩到了翻過來的桌腿上,俯視著章片裘,“他一條賤命,豬玀而已,值錢嗎?一命抵一命,抵誰的命?”
“誰擦槍走火,誰就抵命,這個由你決定。”章片裘說道。
章片裘的意思很明確,他可以退一步,可以不要你禮扎的命,但你怎么都要弄個黑手黨的人出來,抵了唐人這條命才行。
總而言之,一命抵一命,這是規矩,Godfather Tang的規矩。
只是此時的杰瑞.穆楠.禮扎無法接受,他覺得荒謬、憤怒、還有些羞辱。
舉起了槍,朝著天空砰地放了一梭子。
“這就是我的回答。”他說道。
章片裘笑了笑,站了起來,“買賣不成仁義在,還喝茶嗎?”
這意思是:送客。
伴隨著杰哥的離開,黑貓嚇得不見蹤影。
當天晚上,章片裘進了醫院,立刻進行了手部手術,他燒了足足兩天,到第三天才清醒過來。
北邊禮扎家族的小兒子索力.禮扎與大兒子凱德.禮扎到第三天才到——章片裘趕回來時,要他們可以忙完手頭的事情再來。章片裘并沒有跟他們說與那杰哥的事,也沒有說唐人被殺的事,仿佛這件事不需要他們的幫助,而是在病床上撐著身體,詳細地溝通了接下來的合作如何展開,以及帶他們參觀了收集的兩千多件藏品。
門口的牌子換了新的。
上頭掛著mafia,下面掛著:Tang,也就是唐。
這是極為罕見的,可以說第一次,黑手黨的牌子上有別的名字。
北邊禮扎家族的公開合作,讓危機暫時解除,前來投奔的唐人越來越多,從被趕出家門的奴才,到落魄了貴族,當禮扎家族正式公開力挺章片裘,且與他建立長期合作伙伴關系后,連李老爺、龔老爺都送來了花籃。
Godfather Tang,聲名在外。
很多人開始不喊他章先生,而是喊唐先生,或唐人教父。小報小刊倒是給了個介紹得很全面的稱謂:東方古董教父。
事情很多、很雜,主要是一些合作協議的擬定以及古董鑒定師傅招募的安排,還有將收到的所有藏品進行重新歸類和收藏。
織繡類,不好珍藏。
刺繡、納紗繡、妝花緞、織金緞等種種織繡頂級作品,連如今的故宮都沒有展列的條件,更別說小小黑貓酒館了。
如何保留完好是個大問題。況且這幾天又多了幾百件,突破到了三千件。
價格,略有上漲。
伴隨著章片裘名聲的擴大,市場敏銳地嗅到了這東西或許能賺錢,有幾個文物販子也開始收購。
不過,此時的價格依舊比雞鴨鵝要便宜。
《藥師經變圖》,元代巨型壁畫,是中國非常寶貴的文化藝術中國流失海外的最重要的文物之一。當年,其實已經是1929年,世界早就對中國文物有了深刻認知的年份,但山西廣勝寺依舊以1600元大洋極低的價格賣了給美國商人。
區區1600大洋,就讓如此重要的《藥師經變圖》離開了祖國,成為了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最知名的中國藝術品。
而此時是1860年,這些東西對于歐洲人來說,雖漂亮,但也只是舊衣服。
“10月10號了。”章片裘看著窗外,他手里是一沓報紙,10月6號火燒圓明園,燒了整整三天。
今天,火應該滅了吧。
日子過得真快啊。
昔日戰場播報極為密集的媒體,這幾天對戰事只字不提,恢弘的藝術瑰寶悄無聲息地已經被掠奪,被燒毀。
仿佛,從未發生過。
10月6號到10號,旁人沒看出章片裘情緒的異樣,只知道他這幾天翻遍了所有報刊雜物。夜晚,他會靜靜地坐在院內的大樹下,垂著自己尚未痊愈的右手,目光看著被殺的唐人倒地的位置。
“謝尋。”章片裘喚道。
“在。”。
“我安排了學校,你去上學。”
這是在西西里的時候就說好的事,最近這段日子忙得腳打后腦勺,讓謝尋沒想到的事,章先生并沒有忘記這件事,而是托索力.禮扎找了關系,今天剛剛落實學校。
唐人的上學資格,來得很不容易。
這段日子以來,那杰哥倒沒搗亂,畢竟索力.禮扎他們正式合作,且事情展開得比禮扎老教父想象中更周全,雙方相處融洽。
杰哥……杰瑞.穆楠.禮扎家,沒必要也犯不著為了一個還未展開的合作,和他們結仇。
又過了七日。
黑貓酒館門檻都快踏破了,聽說他們這項目連大英博物館都有所耳聞,且派來助理的助手過來詢問。
在路上,忙里忙外的李偶遇過杰瑞.穆楠.禮扎好幾次。
“杰哥。”李按照章片裘的要求,禮貌地打招呼。
杰瑞.穆楠.禮扎不理他,有時候吹兩聲口哨,有時會揚聲說起那個死去的唐人。
只是遇到了很多次后,他老提那唐人,顯得嘴巴細碎,便不再提,尤其是當章片裘與禮扎家族合作愈發緊密,且好幾次看到禮扎他們家老教父來黑貓酒館做客后,便愈發不提。
又過了幾日。
今日晚上,夜色極好,看樣子,陰雨綿綿的倫敦在明天會迎來罕見的晴日。章片裘把李和謝尋都喊到了房間,關上房門。
“有件事,你們兩個去辦。”他用左手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寫下了一個名字:杰瑞.穆楠.禮扎。
左手寫字寫得不太好,但線條的鋒芒殺氣騰騰。
此時,距離和杰瑞.穆楠.禮扎在院內殺人,談判后又擋著章片裘的面放槍,已經近二十天。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章片裘看向謝尋,認真教著。
謝尋認真聆聽。
“那怎么現在才動手?應該當下就復仇!”李握緊拳頭。忍了這么久,忍得他肝臟都快爆裂了,尤其是在路上遇到那杰哥,還要陪笑打招呼,以李的性格,若不是章片裘再三叮囑,他一定要打碎他的鼻梁。
“我們做事靠的是布局,尤其是在局面不利于自己的時候,急不得。”章片裘解釋著。
“布局……不利于自己的時候,要先布局,再做事,對嗎?”謝尋細細咀嚼著。
他真是聰明,章片裘露出了老父親般的笑容。
“沒錯,當自己處于不利時,要先布局再做事。記住,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禮扎家族對我們已經很信任,合作也順利展開了,現在是一條藤上的螞蚱,時機成熟了,去吧。”章片裘揮了揮手,“明天是晴天,我看了下,日子也很好。”
晴、宜搬遷、也宜入土。
既然他們叫了一聲教父唐,那就要告訴他們,中國人的教父是怎樣的。
不是傳輸耶穌的旨意,也不是由賜予孩子教名并作為宗教信仰的引路人,并引導他們傳統的信仰并解決孩子生活中的困惑和難題。
中國人的教父,是跟著我有飯吃、是大家長、是負責人、是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財狼來了,有獵槍,是那個制定前進的方向和規矩的人,是在我的地盤上殺了人,那就一命抵一命給個交代的教父唐。
次日清晨,晴。
伴隨著一梭子槍響,杰瑞.穆楠.禮扎死了。
死在了河邊,前胸中槍,其中一顆直接打中心臟,血如泉涌般噴了出來,他來不及呼喊,也沒有抽搐,就死在了那。
警察立刻出警進行調查。
過了十天,警署的調查結果出來了:擦槍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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