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童話【一】
本館拒絕中國人入內。
本館中國人與狗均不得入內。
本館東亞人均不得入內
一夜之間,所有拍賣行、展廳包括圖書館,均掛上了類似的警示牌,警示牌的下方有一行小字:中國人捐獻通道往左走。
允許你捐獻,但不允許你進去看展,更不許進入拍賣行,這種歧視是放在臺面上的。
“我們按照正規流程進行的預約,且開具了無犯罪證明并繳納了預約金。”巴雷特律師據理力爭。
但作為章片裘的律師,他做了萬全的準備,甚至在開展前兩小時,對方無理地提出‘偷盜預約金’,也就是先假定若文物有偷盜,就扣你這個中國人的,也拿出來并走完了流程。
此刻,卻依舊攔住了。
“不好意思,如果奴隸都能進入到佳士得,那豈不是什么貓狗都能進了?”主管出來后,冷笑著擺了擺手,轉身離開。
《北京條約》寫得真切,英法聯軍可虜獲中國人作為農奴,從嘴上的‘豬玀’走到了白紙黑字。
馬車,停得很遠。
夜色濃郁,章片裘從馬車上探出頭,遙望佳士得的廣告牌上寫著偌大的Ch"ien-lung。
Ch"ien-lung,乾隆。
“乾隆皇帝夜間展覽,由藝術協會國際主管主持。”章片裘的手伸到懷里,捏了捏糖。
此時的歐洲大小展覽通常放在白天,而拍賣則大多在夜間,但這展覽也在夜間,說明極其重要。而能讓藝術協會國際主管來主持的展覽,含金量極高。
“我看他們簡介上寫,這雖然是乾隆皇帝所屬御品的專項展覽,但是還有很多明朝的東西。”謝尋憤憤道。
“乾隆皇帝喜歡收藏明代藏品。”章片裘將糖紙剝開,遞給謝尋,謝尋雖是個少年卻不喜吃糖,搖了搖頭。
他丟到嘴里,緩緩咀嚼。
先開展覽,后開拍賣,大清子民、華夏子民的皇帝,中國人眼中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千古帝王,他的東西就在里面。
展品名單寫得簡單:
乾隆時期的玉瓶、冰箱、大印。
冰箱,大概是冰函。
這幫人,土匪式將東西搶過來,卻哪怕是佳士得的專家也沒有辦法第一時間將這些藏品的具體情況寫清楚,別說哪朝哪代了,叫什么名都搞不清楚。
或許,這里面便是乾隆時期的玉雙龍孔瓶、掐絲琺瑯加鍍金的冰函,以及欽差關防大印。
糖融入嘴里,目光看向佳士得的大門。
連展覽都進不去,更別說拍賣了,此時的歐洲對中國文物并不了解,連名稱都定不下來,更別說價格了,撿漏的概率極大。
這塊陣地若丟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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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不遠的蘇富比,門口高掛‘中國人不得入內’。
與佳士得以乾隆皇帝開場不同,蘇富比大門口高掛的是:北京展。
這兩死對頭,切入點都挺好。
“這可是龍啊!這么洗,會壞的。”謝尋咬牙切齒。
既然是‘北京’,那就離不開皇權,而中國的皇權離不開龍,蘇富比在大門口就立了一塊刻有龍騰的雕塑,騰云駕霧栩栩如生。
這種雕塑,在中國內陸的博物館也有幾塊,從地上挖出來的,破破爛爛的,專家們欣喜若狂,用小毛刷一點點地清理,再用防彈防塵的玻璃罩起來,視為珍寶。
而此刻,同樣的龍騰雕塑就立在幾個工人拿水在沖,并潑上去一些莫名的東西,大力刷著。
章片裘看了眼桶的標識:Fuller’s earth。
富勒士清潔粉,這是這個時代最強力度的清潔粉,類似于現代的沖廁劑,能快速去除污漬,當然,強烈的腐蝕性也會對雕塑造成不可逆的損壞。
章片裘忙從懷里掏出金幣,一人兩個丟了過去。
“什么事?”工人們露出了笑容。
“用清潔粉洗會破壞雕塑的,有沒有其他的溫和些的,或者用油布罩一下,這大雪天的。”章片裘說道。
“這款清潔粉是上頭定下來的,中國雕塑硬度高,全用這個,或者……這個。”工人們指了指另一個桶,上面寫著:稀硝酸。
說完,他們便繼續開始清洗。
“北京展,全是龍,里頭還有木頭的,大理石的,玉的,連金的都有。”工人們不以為然笑道:“多著呢,放外面的無所謂,爛了就爛了,就是個擺設。”
巴雷特從里面走了出來,沮喪地搖了搖頭:“章先生,真是抱歉。蘇富比也不讓您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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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傍晚,大英博物館。
排在大門等著入庫的馬車長隊,濃雪籠罩之下如盤桓的巨蟒,看不到頭。
章片裘抓住垂在身后的辮子,取下帽子,昂著頭走到了博物館的公示欄前,露出了黑色的眼睛。
大門一側的公示欄,上面密密麻麻寫了這幾日博物館的重要事項。
“亨利.克里斯蒂聘任為理事,捐贈的10000余份民族志藏品入庫儀式周三召開。”
“南肯辛頓博物館相關人員將在周二前來交流。”
“瓷器館關閉,南邊馬路明日起禁止非博物館馬車通行。”
章片裘的目光在這幾條告示上停留了很久,上一次來這,殺了那章老爺,得到了圓明園檔案,而這一次,戰場已經發生了變化。
從兜里掏出一塊糖,連帶包裝紙一起,丟進了嘴里。
這是今天他第二次吃糖。
與以往吃糖就會用手摸向武器不同,今天他只是吃糖,閉上眼睛,所有得到的信息如同蜘蛛網般展開。
他計劃好了在拍賣行大展身手,唐人街也招攬到了書畫、瓷器、乃至兵器類的鑒定專家,圓明園檔案在手的小道消息也伴隨著章老爺之死的八卦,推波助瀾吹遍了整個倫敦。
萬事俱備。
沒成想,卡到了無法進入拍賣行,連展覽都進不去的這個環節。
找老外進去拍賣,我遠程遙控?
章片裘想到這,腦海里浮現出《廉頗藺相如列傳》,現代社會在美國的古藏,此刻卻在自己的手里。
那就意味著,自己手里的古藏是會流出去,最終被他人奪得的。
怎么流出去的?不知道。
但將拍賣這么重要的事交給洋人,萬萬不可。
“章片裘?”兩個人在夜色中從大英博物館走出,許師傅的聲音傳來,“你來做什么?”
“我來這看看,想找找辦法進入到拍賣行,多拍點我們的東西回來。”章片裘對許師傅是很敬重的,并不瞞他,“你呢?”
許師傅滿臉通紅看向后頭,后頭溫行鶴走著,夜色之下面帶微笑。
看來,他們來送禮。
兩人沉默了幾秒。
“你有溫默的消息嗎?”兩人又同時問道,繼而同時搖了搖頭。
又沉默了幾秒。
“走吧。”溫行鶴速度慢,這才走出來,章片裘發現他頭發竟全白了,原本身子骨很好的,如今看著有些佝僂。
他看了章片裘一眼,又看了看布告欄,心里明白了什么,四處看了看,見無人這才說道:“《北京條約》一簽,咱們雖然不是他們販賣過來的奴隸,但在他們眼里是一樣的,我能進這大英博物館是因為現在大清國擬設定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準備引進洋人科技,這百廢待興的,船廠、武器廠、包括一些教會會在我國招納留學生,都需要洋人的支持,一些業務通過我來聯系,這才讓我進的。”
說到這,溫行鶴眼底露出光亮來,在他眼里,大清國要走上正軌了。
“你是個能人,不如跟著貝勒爺?”溫行鶴拋出了橄欖枝:“這樣,你就有身份進入展覽、拍賣行,照樣做自己的事。”
“對,我大清如今也開始重視科技,有望了,今天我們還見了傳道士,他們會免費讓一些我們的人過來求學呢。”許師傅兩眼冒光。
如今溫行鶴如魚得水,大清國的皇位即將易主,又引進科技,也給了許師傅莫大的安慰和希望。
章片裘搖了搖頭,很果斷。
溫行鶴見罷,倒沒強求,只是點了點頭后上了馬車,馬車剛要走,他掀起簾子,壓低聲音,“潘尼茲館長的辦公桌上有許多報紙,你的廣告特意用筆圈出來了,外頭都在說你有圓明園檔案……這東西會搶拍賣行的生意,還和博物館殺人事件掛鉤,你得馬上澄清,這不是進不去拍賣行,做不了這個買賣的事兒,是掉腦袋的事兒,見好就收吧,否則,你目前的這點都保不住。”
簾子拉上,雪嗚嗚嗚的。
兩人騎著馬,夜色濃郁,酒吧街熱鬧了起來,但黑貓酒館卻閉門謝客。
今兒,除夕。
所有人都去了唐街,他們也要回去。
遠遠地,跑過來兩架敞篷馬車,從東門拐了個彎,油布沒蓋嚴實,里頭滿滿的都是瓷器。
其中幾個露出了底部紅底印章。
舊藏明嘉靖時期的帶有慎德堂款的道光御藏?!章片裘滿眼驚愕,他忙跟在后頭定眼仔仔細細看了看。
大概率是的,釉色極好,此時的東西并非像中國內陸從墓地里挖出來那般,夜色下都閃閃發光。
這么完美的國藏,在北京有那么幾個,而這輛敞開的馬車上,光露出來的就有一疊,像農家放置的碗筷,用麻繩捆著。
這一打眼,同款各色便有幾十件不等。
件件國藏。
“嘿,先生,這些運哪里去?”謝尋問道。
“大英博物館。”那人回道。
“大英博物館根本放不下,我估計今兒晚上得加班到很晚,亨利.克里斯蒂理事的藏品把瓷器館都堆滿了。”另一人發著牢騷。
“管那么多,我們只負責運過來,堆外頭就是。”
“下著雪呢。”
“瓷器而已,下雪不礙事的,我聽說接下來要運去別的博物館了,大英博物館不再收瓷器了。”
馬車的工人邊聊,邊走遠了。
“這幫強盜,搶了這么多,拍賣行肯定價格不會太高,失去拍賣行的機會實在是太可惜了,尤其是火燒圓明園之后。”謝尋憤憤道。
眼下,進不去拍賣行,進不了展覽,估摸著不用多久,連地下拍賣行都會拒絕中國人入內,若是那樣,黑手黨也會撤走,不再合作。
前途漆黑一片。
“該死的《北京條約》!”謝尋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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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鑼鼓喧天,舞動的獅子并不華麗但配合默契,竟然還有火龍,一看便知是現扎的,熱鬧極了。
紅色的燈籠將這條棚戶區襯得很中國,很美。
有人唱京劇,有人唱越劇,還有個旁人聽不懂,但章片裘很熟悉的戲曲班子,曲調高亢明快、淳厚質樸,地方腔調濃郁:湖南花鼓戲。
正宗的桃江腔調。
章片裘的外公是益陽人,他聽著熟悉又親切。
“章先生回來了!章先生,喝擂茶!”一位桃江老鄉將滿滿一碗白色擂茶端了過來,“過年嘍,瑞雪兆豐年!明年啊,大家都旺!”
中國鼓敲了起來。
每一擊鼓點如同心跳迸發強勁動力,每一擊都在敲響靈魂,給與力量。
章片裘接過擂茶一飲而盡,甘甜、沁人心脾,和故鄉的味道一樣,抬眼看著這短短的一條街,恍惚間以為身在國內。
是啊,過年了,一切都會好的。
當前途黑暗,一片渺茫時,什么最重要?
信仰最重要。
就像這一刻,屬于中國人特有的信仰給了人信心和希望,過年了,一切都會好的。
漫天飄著的雪花也認同,瑞雪兆豐年嘛。
如果溫默在,就好了,章片裘心想。
“嘿!章片裘!”忽然,一個熟悉的女聲響起,清脆、活潑,扭頭一看,琳娜。
與昔日外出總穿著黑漆漆的寡婦裝不同,她穿了身紅色長裙,像溫默那樣。
馬車旁站著一位看上去得近60歲的老者,頭發不多,卷曲著,大大的鼻子在削瘦的臉上有些突兀,臉色蠟黃,或許跟這個世紀的歐洲人肝病爆發有關,肝臟估計也不好,見章片裘看過來,他擠出一個較為拘謹的微笑。
“章先生,您好,我是漢斯·克里斯汀·安徒生。”說到這,他取下帽子放在胸前:“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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