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隱站在穿衣鏡前，鏡中倒映著深秋湛藍的天空，金色陽光穿過落地窗，均勻地灑在他的身上。

        他給自己梳了個分頭，又細致地抹上頭油，收拾得像個小拆白黨。他打算帶傅聿閣出門逛街，添置新衣，順便與約好的日語老師見面。

        商隱離家多日，北京那邊，除了母親日常匯款外，再無音訊傳來。起初商隱樂得清靜自在，但時間長了，漸漸覺得乏味起來。但要他再回去與兄嫂朝夕相處，他是萬萬不愿意的。窮極無聊，他突然萌生出留學的念頭，但是去哪個國家，他又犯了難。經過與薛靖淮的一番商量，他們一致認為日本是個不錯的選擇。打定主意，商隱便讓薛靖淮為自己尋訪靠譜的日語老師，為以后東渡留學做準備。

        “青闌兄，一起出去散心呀？”商隱沖葉青闌的房間喊，一嗓子震醒了客廳沙發上打瞌睡的羅副官。

        房門開了，葉青闌站在門口，朝樓下大廳的方向使了個眼色。商隱會意，一溜小跑到了羅副官面前，帶笑不笑地看著他。

        羅副官被他盯得發毛：“二少爺，您有何吩咐。”

        “我要葉老板陪我逛街。”

        羅副官表示很為難：“這個恐怕不行，軍座吩咐過不讓葉老板出門。”

        “葉老板是我的朋友，他跟我出去一定不會溜號的，否則那不是陷我于不義嗎？”商隱沖樓上喊，“對吧？青闌兄。”

        葉青闌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充耳不聞，商隱對羅副官一挑眉：“看吧，葉老板默認了。”

        見羅副官還是不同意，商隱索性上了手，拉著他的衣袖：“景沅哥哥，算我求你，你就行個方便吧！”

        羅副官急忙把手抽出來，后退幾步。他雖然看著商隱從黃毛小子長成翩翩少年，但如今那張臉美得仿佛帶了芒刺，讓他不敢直視。他側過臉，避開商隱熱切期待的目光，妥協道：“可以，少爺，不過我得帶人跟著。放走了葉老板，軍座會要了我命。”

        商隱勉強滿意，點點頭：“行吧。”

        大街上，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羅副官帶著一隊士兵遠遠跟在后頭。商隱覺得這群人招搖過市實在礙眼，便不允許他們離得近了。

        他們逛了成衣店，又去利順德吃了西餐，眼看時間差不多了，才往咖啡館去見商隱的日語老師。

        這位老師，據薛靖淮說，是他一個日本朋友的妹妹，正當妙齡，精通中日雙語，長期旅居中國。薛靖淮說起這個日本女人，連連稱贊她兼具日本女子的嬌柔和中國女人的氣韻，但商隱對此毫無興趣，在他心目中，什么日文法文俄文老師，統統比不上英文老師。

        商隱打頭走進咖啡館，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果然已有個年輕女孩獨自坐在那里，盯著窗外出神。女孩看上去十七八歲，小圓臉，大眼睛，氣色艷若桃李，頭發從兩鬢編成蓬松的辮子盤到腦后，穿一件白色的薄棉旗袍，披一件白色的狐皮坎肩。果然十分嬌俏動人，商隱暗忖，比想象中的好看。

        他們走上前去，商隱禮貌地詢問：“請問您是橫山寧子小姐嗎？”

        寧子這才注意到他們，如夢初醒般回過頭來，用流利的中文回答是的。她的臉上帶著禮貌友好的微笑，但商隱注意到，她的目光在與自己短暫交匯之后，毫不掩飾地駐留在了葉青闌的臉上。

        葉青闌也注意到她熱切的目光，報以一個尷尬的微笑，寧子脫口而出：“您是葉老板！”

        “在下葉青闌。”

        “天哪，葉老板，我是您的戲迷！他們都說您得罪了人，被關起來了，真沒想到在這里見到您。”

        葉青闌刻意回避了她的話頭，笑道：“想不到寧子小姐也喜歡中國的京戲。”

        寧子重重地點頭，嗯了一聲，眼睛里的激動漸漸平息，涌上無限的惋惜，絮絮道：“葉老板，他們說的是真的嗎？您真的告別戲臺了嗎？唉，葉老板如果不再登臺了，真是京戲的一大損失！家兄認識不少中國軍政界的朋友，葉老板要是有需要，我可以讓他托朋友活動一下！”

        一旁的商隱聽了，忍不住暗暗發笑，心說稍微看點報紙，也知道葉青闌落到了誰手里。喊賊捉賊，還喊到了賊頭子頭上，這怕是個假戲迷吧。

        葉青闌禮貌地拒絕了寧子的好意，自然地把話題引向了商隱的事。于是大家落了座，聽商隱和寧子嘰嘰喳喳地討論起課程安排來，商隱提到酬金，寧子十分慷慨地說：“原本我是打算要報酬的，不過要是每次上課都能見到葉老板，不要也沒有關系！”商隱與葉青闌對視一眼，心道薛靖淮從哪里看出日本女人的嬌羞，不過率直可愛倒是真的。

        商隱再三堅持付酬，架不住寧子越瞅葉青闌越歡喜。寧子直接一錘定音：“就這么決定了吧，商先生，我每周到府上三天，分文不取，只要能見到葉老板！要是葉老板肯賞臉唱上一折，那就是寧子莫大的榮幸了。”

        商隱懇切地看向葉青闌：“幫個忙吧，葉老板。”

        葉青闌垂下眼，抿嘴一笑，算是默認了。

        橫山寧子懷著對葉青闌極大的興趣，有滔滔不絕的話要對他訴說，直到傍晚時分，才戀戀不舍地與三人告別。幸而薛靖淮這日軍務繁忙，尚未歸家，羅副官一路惴惴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第二天，寧子如約上門。薛靖淮剛好在家，熱情地與她寒暄：“寧子小姐，令兄近來可好？”

        寧子答道：“家兄近來身體不適，在家里休養，也很掛念薛桑呢。”

        “哦？是什么原因呢？”薛靖淮對這位日本朋友表現得非常關切，寧子卻漫不經心：“不太清楚，聽說發燒了，或許是感冒，對了薛桑，葉老板在家嗎？”

        小妮子說不到三句話竟然問起了葉青闌，薛靖淮頓生狐疑：“寧子小姐不是來給雪樓上課的嗎？”

        “對呀，但葉老板答應要為我單獨唱出戲，我們昨天已經約好了。”

        “昨天，寧子小姐昨天也來了嗎？”

        寧子搖搖頭，笑道：“昨天我們在摩羅咖啡館見面，我都沒想到能遇到葉老板，實在是意外的驚喜。”

        薛靖淮低頭尋思了兩秒，心頭火起，朝樓上怒喊一聲：“羅景沅！”

        寧子被他的大嗓門嚇得后退幾步，跌坐在沙發上。羅副官并沒出現，葉青闌出現了，把受驚的寧子帶上二樓書房，交給了商隱。

        羅副官正在房間里練習拆裝□□，聽到薛靖淮喊他，愣了一下，只做聽不見，繼續面無表情地擺弄面前的一堆零件。

        除了薛靖淮臨時發飆，把寧子嚇了一跳外，今天課程還算圓滿。商隱對這個家庭教師很滿意，傅聿閣也不得不滿意。商隱做什么都要帶上他，一堆圈圈洞洞的英文還沒搞明白，又要學一堆擠擠叉叉碎柴禾似的日文，讓他非常頭疼。

        吃過午飯，葉老板要踐約為寧子唱一折游園驚夢，大家聚到花園里。薛靖淮不在受邀之列，卻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還堂而皇之地占了個視野絕佳的位置。

        葉青闌站定了，見薛靖淮拉著藤椅，厚顏無恥地堵到了自己面前，倒把真正的客人寧子擠到一旁，便往寧子的方向挪了挪。薛靖淮絲毫感覺不到葉青闌的嫌棄，像條大狼狗等待投喂似的，巴巴地等著葉青闌開嗓。

        這是民國七年深秋的某個下午，草坪上灑滿金色的陽光，梧桐樹被秋風染成斑斕的大地色。微涼的風撫過每個年輕人未經滄桑的臉頰，奔向更遠處的樹梢，消失在天際的縹緲云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他站得那么近，他的聲音被風吹得那么遠。

        向來大大咧咧的薛靖淮，突然生出一絲感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情愫，如輕柔的蛛絲悄無聲息地纏上心頭。

        今天的葉老板心情似乎不錯，難得天仙下凡，在闌園中走動走動。只是這一場戲結束后，薛靖淮腦子里揮之不去的全是葉青闌的倩影，簡直讓他茶飯不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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