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小说网 - 无弹窗无广告小说在线阅读

大眾小說網 > 囚風 > 第21章 第21章

第21章 第21章


在不是親爹勝似親爹的趙當家呵護下,熊妞快樂地長到九歲。此時的趙當家已是個三十出頭的資深匪頭,在他的苦心經營下,九峰嶺的煙土生意越做越紅火。

        趙當家風華正茂,值此亂世,能占山為王做上近十年的土皇帝,已是相當難得,如果沒有謝至柔的剿匪行動,他還可以繼續紅火下去。

        彼時謝團長已成了謝師長。謝至柔把女嬰送走后,就徹底忘了這個孩子的存在,同樣地,孩子也不會知道世上有個謝至柔——如果她沒有親眼看見謝至柔殺死趙當家的話。

        幾乎是毫無預兆地,在一個天蒙蒙亮的清晨,謝師長帶兵血洗了九峰嶺。

        趙當家對這一天其實早有預感,但土匪做久了,在江湖義氣的浸淫下,壞也壞得單純。他不相信謝至柔能如此絕情。

        謝師長用實際行動瓦解了趙當家的幻想。寨中眾人,死戰的死,投降的也死,謝至柔壓根就沒打算留一個活口。

        趙當家自知在重重包圍之下,自己難逃一劫。他所了解的謝至柔,是個信奉斬草除根的人,所以他不能寄希望于謝至柔會看在穆鳳晚的份上,饒過熊妞一條小命。

        趙當家趕在謝至柔殺進來之前,一巴掌拍昏了女兒,把她塞進墻壁后的暗室里。

        動手之前,趙當家抱著驚惶的熊妞,在額頭上親了又親。生離死別之際,他的眼淚奪眶而出。看到爹爹漂亮的眼睛里涌出的淚,熊妞驚慌失措,忙用袖子替他擦去。她的心臟揪緊了,長這么大,她何時見過無所不能的爹爹掉眼淚!

        趙當家愛憐地撫摸著熊妞的腦袋,實則在試探下手的地方。他潮濕的大眼睛凝視著她,溫柔而嚴肅地叮囑:“大妞,待會你要是沒看到爹爹,千萬不要怕。要是有人抓到你,你就告訴他們你爹是謝至柔,你娘叫穆鳳晚,這樣就沒人敢傷害你。要是……要是沒人找到你,你就等他們走了,再從小路下山去。記住了嗎?”

        熊妞拼命搖頭,撕心裂肺地大哭:“不,我爹爹叫趙二麻子,我只有一個爹爹!”

        趙當家一把將她摟在懷里,心如刀絞,他不怕死,他怕再也見不到寶貝女兒——但怕也沒用,死神已在敲門。

        趙當家忍淚強作鎮定,柔聲安撫:“大妞,你要乖,記住爹爹說的話。”

        突然他笑了,笑得像第一次見到襁褓中的熊妞那樣天真。

        “大妞,你閉上眼睛,讓爹爹親一口。”

        熊妞抽抽搭搭,閉上了眼睛,眼淚劃過她的臉蛋,匯聚到尖尖的下巴上。

        趙當家萬分珍重地在她的額頭親吻了一下,然后,硬起心腸對著提前摸準的地方,一掌拍了下去。

        終究當爹的還是不夠狠心,這巴掌的力量只讓熊妞昏睡了不到一刻鐘。熊妞從暗室中醒來,聽到外間有人聲。她掙扎著坐起來,爬到透進光亮的那一絲縫隙前,目不轉睛地往外看去。

        她看到一個身穿軍裝,腰佩軍刀的青年軍官,瘦高身材,身上有股觸目生寒的肅殺之氣。

        軍官居高臨下,俯視著面前的男子,男子鼻青臉腫,滿身血污,被人反剪雙手強壓著跪下,正倔強地抬起頭,跟軍官說著什么。

        熊妞頭疼欲裂,斷片似的,她沒認出跪著的男子是誰,直到他幾乎不可察覺地,往她所在的方向微微側了一眼。

        爹爹!穆懷霜驚恐地捂住嘴,差點失聲喊了出來。

        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只見下一秒,那個青年軍官從腰間拔出手/槍,飛速上膛,抵在趙當家的頭上——而后,他有意識地槍口下移,對準趙當家的心臟,后退兩步,扣動了扳機。

        槍上似乎裝了□□,幾乎沒有聽見槍響,便看到趙當家轟然倒地。

        穆懷霜在黑暗中倒抽了一口氣,渾身不聽使喚地劇烈顫抖起來。巨大的恐怖籠罩了她,唯有死命咬住胳膊,方不至失聲痛哭。但她的視線很快模糊了,透過朦朧淚光,她看見軍官用馬靴踢了踢倒地的趙當家,然后,冷不防抽出佩刀,對著尸體惡狠狠地戳刺幾下。

        血珠飛濺到他的臉上身上,他對著尸體啐了一口,把刀扔到一旁。

        很快便有士兵進來把尸體拖出去,九峰嶺的土匪,活著的時候聲勢浩大,一旦死了,只消幾桶汽油幾堆干柴,便能被徹底從世上抹去。

        暗室里有趙當家提前備下的水和干糧。穆懷霜牢記爹爹的話,大氣不喘地在暗室里躲了三天。她憑借縫隙透進的光來判斷晝夜,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見。

        當夜幕降臨,那一點微弱的光亮也被沒收,在死寂的黑暗中,她的眼前浮現出往昔和爹爹在一起的畫面,然而每一場美好回憶的盡頭,都是爹爹的胸膛被子彈轟出一個血窟窿,頹然倒地的樣子。

        她咬住嘴唇無聲地抽泣,哭累了便睡過去,等到了夢里,這可怕的一幕又將她一次次驚醒。

        謝至柔的軍隊大獲全勝,在九峰嶺駐扎了兩天,搶得盆滿缽滿,殺得痛快淋漓。

        臨走之前,他們把尸體草草堆到一起,澆上汽油燒掉,又搬走了土匪們積攢半生的家當,甚至連寨中的狗也打死帶走。直到確定再也無可搜刮了,方才對著寨子放了把火,揚長而去。

        在暗室里,不知過了多久,有煙漫進來,熊妞從夢中嗆醒。她立刻反應過來,這是禽獸們在放火。她手忙腳亂地從衣服上撕下布條,浸透了水把墻縫堵上。她祈禱著這場火能快點熄滅,這小小暗室不會讓她撐得太久,時間一長,就算不被嗆死,也會被活活烤死。

        謝至柔放完火,帶著部隊滿載而歸,剛走到山下,天上響起一聲炸雷,接著噼里啪啦掉起了雨點。在瓢潑大雨中,謝至柔騎在高頭大馬上回望山頭,那里冒起陣陣黑煙,是余火在大雨澆淋下做最后的掙扎。他心里得意極了,人間再浩大的烈火,也抵擋不過雷霆雨露,而他,便是那所向披靡的驚雷驟雨。

        雨停了,火熄滅,飽經□□的九峰嶺終于回復了平靜。第三天,熊妞從暗室里鉆出來,走到寨中,眼前是一堆一堆被暴雨沖刷散亂的焦炭,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一個個昔日鮮活的臉孔,變成眼前凌亂焦黑的殘肢斷骨,她不覺得恐怖,心中只剩驚駭后的麻木,茫茫的痛苦。

        黑暗中獨自飲淚吞聲,三天三夜,她的眼淚流干了,重新走到陽光之下,再大的悲痛也可以被無聲吞咽。她想安葬趙當家,試圖在滿目廢墟與焦土中尋找他的尸體,可是別說囫圇尸首,連趙當家的殘肢也找不著一片。

        茫然無助地看著四周,她在斷壁殘垣間辨認出趙當家的臥室。她跌跌撞撞跑過去,奔向一個燒成木炭的衣柜,徒手在一堆灰燼中翻來找去,終于讓她翻到僅存的一片邊緣燒得焦黑的靛藍色綢布。

        這是趙當家那件藍布長衫的衣料。她把藍布疊成方塊,貼身帶著,在九峰嶺盤桓了半日,把余下的干糧卷進一個小包袱,從小路下山去。像一只驟然脫離了羽翼庇護的孤雛,熊妞開始了流浪生涯。

        干糧吃完了,她變成了一個小乞丐,流浪到附近的縣城里。她識得這里的每一條街道,知道茶肆酒樓戲臺子的所在。她像一條專心致志覓食的野狗,專往人多的地方拱。那些喝茶的,看戲的,高談闊論口沫橫飛的人,只要能靠近,她都會死纏爛打地向他們討要。她不懼推搡呵斥,也不挑剔食物的好壞,給點就行,如果不給,她就苦著一張烏漆麻黑的小臉哀告乞憐。如果挨一腳或一個嘴巴能換來半個饃饃,她也愿意。當然,對于打完不給錢的吝嗇鬼,她就十分地瞧不起。

        她攢著乞討來的食物,準備往更遠的地方去。

        她想去上海,聽爹爹說過,上海灘才是真正的黃金天堂。但是,上海在哪里,她不知道。所以她退而求其次,決定去北京。

        她孤魂野鬼似地在縣城游蕩,遇到剃頭挑子,囊中羞澀,她管老剃頭匠借了剃刀,當街把自己剃成個馬啃頭。好心的剃頭匠看不下去,主動為她修理了一番。她決絕地舍棄了曾被趙當家認真摩挲梳理的長發。每日清晨,趙當家無論多忙,都會親自給她梳辮子,再扎上鮮艷的綢花。現在,再也不用了。

        自下山以來,她的臉從來是污黑,只有眼白一轉時,勉強能看出個人樣。她巧妙地將自己偽裝起來,混入路人中,茫茫然一路往北京城的方向走。

        三個月后,她終于來到了北京城。京城亦是舉目無親,好在要飯比關外小城容易。她想去酒樓后廚刷碗,或者去裁縫鋪子當學徒,再不濟去天橋找個雜耍班子學藝,但沒人肯要她。幸而那時的她不知道八大胡同,否則餓極了也難免要毛遂自薦。最后,無可奈何,她決定去戲班子碰碰運氣。

        在京城各大戲樓外盤桓多日,某個黃沙天昏沉的午后,她跟著一個戲班老板進了胡同,非要讓對方收自己為徒。

        “邢老板,我跟著您好幾天了,都說您心腸好,您就行行好,只要肯收下我,怎么著都行。”說完撲通一聲跪下,不要命地磕頭,撞得磚地咚咚響。

        邢老板心軟,雖然他不想收女徒弟,但他更見不得女孩這副面黃肌瘦的可憐模樣。他想,既然有緣遇上,就當一只小貓小狗養活了吧。

        她很爭氣,只學了三年便登臺,漸漸唱出了名聲。她的藝名叫小懷霜,戲迷們叫她霜老板。

        霜老板是京城梨園行初露鋒芒的一顆新星,極少有人知道她顛沛流離的過往。這個臺上風華萬千的俏花旦,憑著不菲的收入,終于又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她還年輕,人美音甜身段好,再唱個三年五載,必定成為京津地界最紅的角兒。

        她陷入回憶的時候,心中意難平,她從出生便命途多舛,好不容易求得命運眷顧回歸正軌,往往過不了幾天好日子,厄運又會重新來敲門。

        那日,她又遇到了那個瘦高的青年軍官。她在臺上唱戲,他在臺下聽戲,光聽覺得不過癮,于是散場后去后臺拜訪,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他第一次聽霜老板的戲,不知道霜老板的脾性,從不接見戲迷。他走進后臺,迎頭碰到卸了妝的霜老板往外走。軍官寒暄幾句,霜老板便猜出來意。但霜老板既不關心他是誰,也不打算拿正眼看他,疏離地敷衍幾句,便要動身離開。

        沒走出幾步,聽見身后傳來軍官冰冷的聲音:“霜老板真是特立獨行,從沒有人敢對我如此無禮。”

        畢竟少年氣盛,霜老板并不畏懼這樣空洞的威脅,回身直視了軍官的眼睛,她挑釁地問:“口氣不小,閣下又是哪路神仙呢?”

        話音落下,她微微一怔,這張臉看起來,像是在哪里見過。

        她無意地向前走了幾步,微側過臉,斜眼瞧他,傲慢地等待他的回答。只這輕飄飄的一眼,她卻像是光天化日里見到了活閻王,登時渾身汗毛倒豎。是他,他就是在九峰嶺打死爹爹的那個人!她聽見自己的腔子里發出這句無聲的嘶吼,渾身血液涌至頭頂,她差點沒立住,往前趔趄了一下。

        她耳朵里嗡嗡作響,勉強聽清那軍官口中謝至柔三字。當日在九峰嶺上,趙當家叮囑她的話猶在耳畔。如若今天出現的是一張陌生的臉,她或許可以騙自己謝至柔是無辜的。然而,這個名字竟與這張惡魔的臉對上號了,她無論如何也難以說服自己,眼前的魔鬼是她的親生父親。

        她仿佛被魘住,不見了剛才的盛氣凌人,像被人抽掉了筋骨似的失魂落魄,口中喃喃地重復著,謝至柔,謝至柔……

        她推開面前的人,癡癡傻傻地,踉蹌著離開了后臺。

        謝至柔搭訕不成,見了她這反應,心中萬分疑惑,難道這個戲子與自己有舊交?倒是副官一句無心的馬屁點醒了他:“軍座,這小懷霜啊,長得真是俊俏,跟您倒有七八分相似!”

        “小懷霜,懷霜……”謝至柔細品這兩個字,越咂摸越覺得不對勁。他謹慎多疑的性格,讓他幾乎本能地產生了一個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猜想。

        他派人調查小懷霜的身世。一個禮拜后,下屬帶回消息。這下謝督軍終于知道,小懷霜就是當年被他隨手送給趙霜的女嬰,而那些關于小懷霜不是親生骨肉的懷疑,也終于不攻自破。得知這個結果,一向冷酷無情的謝督軍,心態繃不住了。

        謝至柔沒有告訴穆鳳晚。穆鳳晚自女兒被強行送走后,抑郁成疾,再沒有給他生下一兒半女,如今三十出頭,終日病歪歪地茍延殘喘。幸而她是美的,帶著病容也是捧心西子,不至讓謝至柔厭棄。

        謝至柔親自去戲班找霜老板,得知她已在幾天前動身去了上海。穆懷霜好不容易在北京扎下了根,又因為謝至柔的出現,不得不再一次遠走他鄉。到上海沒幾日,謝督軍懸賞重金尋女的消息就飄到了南方,她的照片也出現在街頭報紙上。在謝督軍后知后覺,熾熱而瘋狂的父愛中,她幾乎要無所遁形了。

        拋頭露面的戲,不能唱了。她隱姓埋名重新開始,在教會小學做過助教,在工廠做過紡織女工,在餐館做過女招待,在電話局做過接線員,但因為謝督軍來勢洶洶尋親之舉,最終沒有一份工作可以讓她長久地做下去。

        另一邊,或許上天為了懲罰他平生做過的惡,謝督軍的姨太太們多年來一無所出,此時突然從天上掉下個親生女兒,他被這一廂情愿的幸福沖昏了頭腦,忘了自己曾經親手殺死了她最親愛的養父。

        最后,穆懷霜避無可避,心想要么出海,要么出家,兩相權衡之下,還是出海更安全。于是她決然地再次剪掉長發,女扮男裝出海當了船員。


  (https://www.dzxsw.cc/book/69140283/3338712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