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久雨放晴,斜陽照徹院落。
布滿青苔的暗紅磚墻下,一從蓬蓬勃勃的雛菊,花朵開得喧嚷,在夕陽下氤氳著一層朦朦的白光。
薛靖淮坐著輪椅挪到門口,看見葉青闌蹲在墻角的花叢邊,正埋頭一棵一棵地拔草。
被他注視許久,葉青闌終于站起身來,拍拍手上的土,問:“餓了吧?”
他微瘸著腿,走到屋檐下,把草遞給鐵籠里的兩只肥兔子,兔子翹起三瓣嘴嗅了嗅,表示拒絕。他拎起籃子往院門走,薛靖淮忙叫住他:“青闌,我不餓,別麻煩了,老萬會派人來送。”
聽他提起老萬,葉青闌斜睨一眼,腳步不停:“我去給兔子摘菜,誰管你。”
“……”
剛走到門口,一個穿青色長衫、頭戴禮帽的青年出現在門外,沖葉青闌滿面春風地鞠個躬:“葉老板,下午好呀!”
一張雪白小臉,淺得帶著點兒妖異的桃花眼,不是薛靖淮口中的老萬又是誰?
葉青闌把他迎進門:“萬督軍好,您怎么親自來了?”
萬疆雪搖著蒲扇,邁步走進院子,一眼瞧見被擋在門檻里邊的薛靖淮,笑道:“多日不見,來看看靖淮兄恢復得如何,怎么樣,二位在這里還住得慣嗎?”
“承蒙萬督軍關照,一切都很好。”葉青闌道,回身一看薛靖淮,卻發現他像見著什么了不得的寶貝似的,兩眼直勾勾盯著萬疆雪,臉都要笑爛了。
萬疆雪徑直走向薛靖淮,在他面前站定了,笑吟吟地歪頭看他,看著看著,突然調轉扇子,拿扇柄朝他胸口不輕不重地搗了一下。
“哎喲,萬兄你干什么打我?”薛靖淮捂著胸口叫喚。葉青闌站在不遠處,盯著萬疆雪的背影,臉色陰晴不定。
“我今天才知道,薛司令原來打算把我的軍火送土匪呢。”萬疆雪抱著手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那不是緩兵之計嗎!就算我真告訴他們……”薛靖淮臉上毫無愧色,“憑你萬督軍的本事,還能讓人給劫了去嗎?我這是把他們往火坑里推呢!”
“少給我戴高帽。”萬疆雪似乎很有興致,圍著他走來走去,像只圍獵羚羊的鬣狗,“那批貨是上次的,這回我又救了你,打算怎么謝我?”
薛靖淮跟著他搖頭晃腦,盯著他手上一枚綠得滴水的寶石戒指,不以為意:“天寶寨是人家郭旅長打下來的,怎么就算成你救了我?好不要臉。”
“放肆!怎么跟本督說話?”
“我錯了!督軍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先把晚飯供上吧,填飽肚子再跟您賠罪成不成?”
不知怎的,薛靖淮對萬疆雪橫豎敬畏不起來,怪那把散落的長發,讓萬督軍在他心里的威嚴肅穆都掃了地。
萬疆雪無可奈何地搖著扇子,“讓人備著了,一會兒送來,哎,你聽沒聽說,謝至柔在北邊栽了。”
薛靖淮點點頭,由衷地感慨:“謝至柔一輩子壞事做盡,但是對日本人上,一點兒不含糊。”
“是,不然你也不會不計前嫌地發兵助他,不說他了,我問你,梁總長的女公子你打算如何處置?聽說……”萬疆雪的表情詭秘起來,“他和薛太太還有一段……”
“咳咳……”薛靖淮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萬兄,咳咳……口水嗆著了……幫忙拍拍……”
萬疆雪見狀一愣,舉起手想了想,沒往他后背上放,抄著手走遠了。
葉青闌原在一邊冷眼旁觀,見他咳得滿臉通紅,萬疆雪又見死不救,急忙撇下籃子,快步走過來替他拍背。
薛靖淮這一出,原是不想讓萬疆雪提起楚皓珍,卻見葉青闌急急忙忙的,跛著腳上來解救他,心里一熱,鼻子就有點發酸。
“你沒事吧?”葉青闌嫌他,又憐他。
“沒事……”葉青闌要收手,被薛靖淮一把抓住,礙著萬疆雪在場,眼紅眼熱地盯了他半天,只說出一句:“青闌,謝謝你。”
萬疆雪被他的樣子酸得受不了,又覺出自己多余,擺手道別:“靖淮兄,我先告辭了,改日再來看你。”
說完溜溜達達地出去了。
另一頭,謝至柔那日精竭力窮,掉下馬摔破了頭,昏迷了整整兩天兩夜。
再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干凈的病房,頭上腰上的傷口都被精心處理過了,床很松軟,酒精的味道略微刺鼻。
他艱難地轉頭看向門口,那里坐著個身材粗壯的軍官,一見他醒來,唰地起身,開門嘰里呱啦地沖外邊說著什么。謝至柔冷冷瞥了一眼墻上的膏藥旗,心里發笑,冤家路窄,最終還是落到了日本人手里。
不一會兒,推門進來一個軍官,看打扮是個大佐。
大佐長得皮薄肉嫩,神色掩不住的老成,往謝至柔床邊一站,和善地向他鞠了一躬:“謝督軍,久仰!您的傷沒有大礙吧,松山司令閣下非常關心您的情況。”
倒是沒想到,這小鬼子的中國話說得這么順溜,還帶點南滿洲口音。
謝至柔卻像是沒聽懂他的話,茫然地掃視了周圍,目光不經意落在他腰間的槍上,被火燙了似的,緊忙收回來,怯生生地抓著被單往后縮:“老……老總,您……您……認錯人了吧?”
大佐也有些意外地看著他,臉上依然掛著笑:“謝督軍,在下香取弦,關東軍參謀部第二課長,代表松山司令與您接洽,是有要事與您相商,請謝督軍不要開玩笑了。”
他皮笑肉不笑,帶著點肅殺的意思,謝至柔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瑟瑟地搖頭:“我不是什么督軍,您認錯人了。”
“督軍,裝傻是沒有用的,你是誰,我們比你更清楚。”
香取大佐站起來,上前兩步,伸手拍拍謝至柔的肩膀,不輕不重,像是安慰,又像是警告,然后,一轉身走了。
大佐走后,直到天黑,除了換藥的護士,再沒人進來。門虛掩著,外邊常有雜沓的腳步聲,偶有寒光一閃,是玻璃,還是刺刀,他搞不清,也不大關心。
謝至柔大概有點知道日本人的意思,自己高矮是個督軍,日本人還指望自己能效仿張爾軼之流,為關東軍在察哈爾大開方便之門——即使在熱河做了敗軍之將,他在察哈爾的號召力也是不容小覷,況且,在北京也算說得上話。
香取大佐來了幾次,謝至柔一概裝傻充楞,避實就虛。反正也不打算合作,不如一問三不知,省卻白費口舌的工夫。
香取大佐見他軟硬不吃,不等傳說中的松山司令親自出面,一揮手,把他從病房趕進了監獄。
“謝督軍,你是沒有資格跟我們談條件的,合作是你唯一的出路。”
謝至柔翻起眼皮看他,沒答話,眼神懵懂得像個傻子,但和傻子又有點不一樣,他沒有開口求饒。
還沒到時候。香取大佐陰鷙地笑了,不緊不慢地說:“因為你拒絕合作的態度,你被皇軍俘獲的部下,已在昨日全部槍斃了。”
謝至柔目光呆滯,面無表情,像在聽一個遙遠年代的話本故事,香取大佐又道:“你的副官,在憲兵隊的刑架上掛了三天,上午剛咽氣,你不想看看他嗎?”說著,像是很惋惜,“一個漂亮的年輕人,但是,死相很難看。”
謝至柔忽然想起,那個落荒而走的夜晚,那個跟自己沒話找話的年輕人。他最后說了什么,早已記不清了,短短幾日,卻像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
香取大佐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的臉,慘白的俊俏的一張臉,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可惜的是,他什么也看不出,那張臉木雕泥塑一般,不露半分情緒,儼然已經失去了活氣。
和善的大佐終于失去了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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