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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命名


  劉合平摸起手邊的煙盒,見只余下一根,又給放下了,窩著的身子從椅背中探出,伸手將孔生跟前的拿了過來。

  “喝,你也沒啦?”

  一旁的孔生跟剛熬了個大夜似的,黝黑的臉上不見丁點表情,道:“早沒了。”

  “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瞥了一眼片場中蹲在地上累的已經(jīng)不再說話的徐容和程昱。

  昨兒個因為呂超耽誤了半天功夫,徐容立刻就表達了不滿,可是今天從早上七點到眼下,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九個鐘頭,愣是一條能用的素材也沒拍出來。

  一開始他還以為徐容和程昱要整點花活,給自己開開眼界,可是連著NG了幾次之后他瞧出了端倪。

  徐容和程昱的風(fēng)格合不來。

  至于什么時候能磨合妥帖他也不不知道,也許下一條就能成,也許兩個人天生就沒有搭檔的命。

  除非有人愿意遷就對方。

  “劉制片,給。”

  劉和平接過攝影執(zhí)導(dǎo)孫莫龍遞過來的煙,“啪嗒”一聲點上了,望著二人的視線卻有些迷惑。

  按說方孟敖這個角色對于徐容沒有任何難度,他設(shè)定方孟敖這個角色時很大程度上參考了徐容的性格,曾幾何時,財富、地位、閱歷的增長導(dǎo)致他不可避免的越來越像方步亭,但他并不懷疑徐容演不了過去的自己。

  而早上興沖沖的前來“觀戰(zhàn)”的陳保國等人也早已不見人影,戲好了賞心悅目,戲不好對于他們而言同樣是一種折磨。

  徐容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蹲在不遠處的程昱,關(guān)切地問道:“老哥,要不你再歇會兒?”

  程昱下意識地移開了徐容的目光,心里卻后悔的要死。

  大概摸清了徐容的底細之后,他心頭同樣涌上一股熱切。

  《北平》無戰(zhàn)事的劇本水平毋庸置疑,而演員陣容哪怕是曾經(jīng)的《大明王朝》也難以比擬。

  《大明》幾位主要演員中,黃志忠、倪大虹等人業(yè)務(wù)水平不論,相較于《北平》演員陣容市場號召力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毫無疑問,只要徐容發(fā)揮不出問題,《北平》必將成為華語電視劇史上此類電視劇的代表作。

  在他的感受當(dāng)中,徐容的戲很不錯,但比起狀態(tài)最好時的自己多少差那么點意思。

  稍微加把勁,是有壓住的可能的。

  他從沒想過把馬漢山演的誰也比不了,而只想盡自身所能。

  和獎項無關(guān)。

  演員是他的職業(yè),是愛好,也是他養(yǎng)家糊口、賴以生存的根本,而在這項既是職業(yè)又是愛好的領(lǐng)域當(dāng)中,他仍有一點追求。

  他有時候也會羨慕徐容,其主演、監(jiān)制的《潛伏》、《黎明之前》已經(jīng)成為諜戰(zhàn)這一題材的代表作,成為這一題材難以繞過的名字。

  這是無與倫比的榮譽。

  可是慢慢的,程昱逐漸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如何壓榨自身,徐容總能和自己保持差不多的水準(zhǔn)。

  他的戲的好壞似乎很吃對手的發(fā)揮。

  最關(guān)鍵的是,徐容自始至終不肯放棄對節(jié)奏的掌控,這似乎也是他表演風(fēng)格的一部分。

  他也懷疑過徐容在捉弄自己,可是轉(zhuǎn)而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能,因為演戲這玩意本來就很吃同演者,同演者不給到那個“點”,演員有些想法是呈現(xiàn)不出來的。

  結(jié)果這么一晃,太陽都要落山了。

  眼神移開沒兩秒,程昱又將強行將目光扭了回去,沉吟了即將抵達尷尬的幾秒后,他問道:“你和李又斌是怎么合作的?”

  “我記得,他拍戲的時候從來不讓人。”

  這是他臨時找的話題,不然倒顯得自己心虛。

  徐容搖了搖頭,道:“我們倆最后一次合作還是《闖關(guān)東》,那會兒他基本上把我從頭壓到尾。”

  程昱哈哈笑著,瞇縫的眼睛瞧著徐容眼睛里的光,心頭不由發(fā)緊。

  他見過狼,可是狼的眼睛里的光也沒徐容此時眼睛的光更炙熱、更明亮。

  徐容見程昱不言語,瞥了一眼他沒化妝的胖乎乎的臉頰,最終停在了他軍裝上扣的整整齊齊的一跑排扣子,提議道:“要我說,你不如把最上邊的扣子解開,說不準(zhǔn)發(fā)揮的更好一點,我看著都覺得勒得慌。”

  程昱本能的就要搖頭,可是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下巴輕輕地點了一下。

  “重新來。”

  “......”

  “三”

  “二”

  “一”

  “預(yù)備,開始。”

  徐容瞥了一眼程昱解開的風(fēng)紀(jì)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側(cè)臉。

  程昱和他的水平相當(dāng),只不過各有長短,他長于節(jié)奏和臺詞,而程昱則長于形體和臺詞。

  “都聽見了?”

  徐容在“都”稍微上揚了一點,在“了”字下壓,迫使程昱必須去接“了”的情緒基調(diào)。

  程昱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似的,并沒有按他預(yù)想的接,比他起的更高:“聽多了。”

  徐容沒再接臺詞,一個人好聲好氣的說話,另外一個人跟吃了槍藥似的,這既不符合規(guī)定情景,也違反了大眾對于“真實”的認知。

  程昱忙不迭地把解開的扣子扣上了,笑著道:“我就不該聽你的。”

  而徐容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扣扣子的程昱,下意識地伸手整了整自己頭上的軍帽,以達到自身最佳的狀態(tài)。

  他頓了頓,又沖著場邊的王亞芹招了招手:“亞芹。”

  說話的同時,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王亞芹看到徐容的動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提著開工箱一路小跑著到了他跟前。

  “徐老師,給。”她說著,將兩個瓶子先后遞到了徐容手中。

  分別是口腔噴霧和眼皮噴霧。

  “嚓。”

  “嚓。”

  徐容不緊不慢地噴著,而后又道:“清涼噴霧也給我噴一點。”

  “好。”

  等王亞芹噴了清涼噴霧,他閉著眼感受了一會兒,看著稍微仰著額頭望著自己的王亞芹,問道:“我的衣服是不是不太板正,幫我整理一下。”

  “好。”

  王亞芹沒猶豫,也沒問為什么,立刻著手給他整理起只稍微起了點褶子的軍裝。

  立在他一旁的程昱望著突然開始講究起來的徐容,啼笑皆非地道:“看你這架勢,怕不是要做法啊?!”

  徐容笑了下,卻沒解釋。

  程昱本來就是隨口開個玩笑,可是徐容莫名其妙的笑倒是搞的他有點不大自在了,因為他確實聽說過一些傳聞。

  徐容眼下的架勢,就差沐浴焚香了。

  王亞芹最終又給他象征性的整了整衣領(lǐng),道:“好了。”

  徐容“嗯”了一聲,深吸了口氣,而后轉(zhuǎn)過頭對程昱和王勇泉道:“開始吧。”

  王勇泉和程昱對視了一眼,盡管不知道徐容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但仍沒有猶豫太久。

  “準(zhǔn)備一下,重新來。”

  “各組準(zhǔn)備。”

  “三”

  “二”

  “一”

  “預(yù)備,開始。”

  徐容直直地望著程昱,挑著眉頭,揚了下下頜,道:“都聽見了?”

  程昱聽到徐容的臺詞,整個人呆了一瞬,徐容的語速比之前要快一點。

  他似乎自己放棄了一貫的對節(jié)奏。

  而湊巧的是,這個節(jié)奏恰恰是他最擅長而且習(xí)慣的。

  他甕聲甕氣地道:“聽多了。”

  坐在監(jiān)視器后的孔生本能地皺起了眉頭,徐容的狀態(tài)很不對。

  望著徐容走到大門口,伸手將門關(guān)上,他的眉頭皺的越來越緊。

  徐容到底在搞什么?

  相比于之前,徐容的肢體動作,尤其是小動作多了很多。

  這不符合他一貫的風(fēng)格。

  可是望著徐容的眼睛,聽著他的臺詞,他心中又產(chǎn)生了一種相當(dāng)別扭的判斷,徐容演的并沒有偏離方孟敖這個角色的設(shè)定。

  可是為什么感覺整個人完全不一樣了。

  程昱越演越順,以至于到了不用思考的地步,拿眼角的余光斜著徐容:“說?說什么?”

  “糧食。”徐容的語調(diào)在“糧”和“食”之間拐了個極為詭異的彎兒,“買糧食的錢,買糧食的賬,包括被餓死的人,被殺死的人......”

  “CUT!”

  孔生喊完了,沒有再給下一步的指示,而立刻看起了回放。

  全場所有人都將視線集中到了監(jiān)視器所在的方向,這是孔生今天第一次喊“CUT”,不管怎么說,今天總算沒白干。

  唯有一個人例外,就是徐容。

  這條廢了,因為他不可能一直這么演下去。

  而此時,劉合平陡然出了聲,但又因為不大確定,所以以疑惑地口氣問向孔大頭:“我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徐容好像在學(xué)程昱?”

  經(jīng)劉合平提醒,孔生愣了下,盯著回放瞧了一會兒,一拍腦門,迅速地提起了手邊的大喇叭,道:“徐老師,能不能正經(jīng)點,咱們都忙活了一天啦,還沒拍出來一條呢!”

  一天NG了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回回他都沒法說,因為兩個人先前的問題只是磨合不來,可是這一條明顯是徐容故意在搞事情。

  徐容“哈哈”笑著,擺著手道:“好好好,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程昱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孔生,又不解地瞧了瞧徐容,胖乎乎的臉上滿是狐疑地問道:“咋回事?”

  徐容笑著,解釋道:“沒什么,就是我發(fā)揮上出了點小問題。”

  “是嘛?!”

  就在程昱準(zhǔn)備再來時,徐容突然道:“等等,讓我歇一會兒,太累了。”

  程昱明顯地感覺到,徐容眼中從早上持續(xù)到剛才的光突然消失了。

  面對這突兀的一幕,程昱反倒是有點無所適從。

  猶豫了片刻,他走向監(jiān)視器,剛才那條他越想越古怪,他演的很順,孔生也喊了“CUT”,結(jié)果卻莫名其妙地廢了。

  到了監(jiān)視器后,屏幕上仍在播放著剛才拍的那條,而孔生、劉合平、孫莫龍仨人卻都瞧的哈哈大笑。

  他盯著屏幕,過了一會兒,仿佛意識到了什么,突然愣住了,又足足過了好幾秒鐘,他才緩緩抬起頭,望著不遠處面露疲憊之色的徐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同行的恐怖之處。

  徐容剛才在用他的表演方式表演。

  盡管棚內(nèi)三十來度,可是此刻的程昱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胳膊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在孔生和劉合平等人瞧著,剛才那條戲不過是徐容模仿了他的風(fēng)格。

  但實質(zhì)上并不是一回事。

  因為徐容的“材料”和他的“材料”完全不同,方孟敖和馬漢山的定位更是天差地別,這一基礎(chǔ)決定了徐容模仿不了他。

  齊白石曾對關(guān)門弟子許麟廬說“學(xué)我者生,像我者死”。

  而此時,徐容卻做到了讓別人覺得“像”他。

  正是因此,他才感到徐容的可怕,徐容是典型的學(xué)院派出身,如今一只腳邁進了他構(gòu)造的半吊子的“和合”體系,但是另一只腳還留在學(xué)院派。

  但無論和合還是學(xué)院派的實用主義,和他的表演方式都沒太大的關(guān)系,因為他表演的核心是他那與生俱來的天賦。

  但徐容僅僅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就把他的天賦變成了他自身的方法。

  他突然有種預(yù)感,徐容以后大概率將成為表演理論界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因為這樣一個能夠也正在集百家之長的人,很難說未來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他喉結(jié)動了動,卻聽到一聲清晰的“咕嘟”的咽唾沫的聲音,這一刻,他才終于意識到“大師”的名頭下的真正含義。

  演了半輩子的戲,他自己都說不上來自己的到底屬于哪一派,又使用了哪些具體方法,而只能籠統(tǒng)地總結(jié)為“接熟悉的角色”、“表達而非表演”等相對模糊的概念。

  但過去和他并不熟悉的徐容卻將他的天賦化為可以學(xué)習(xí)的方法。

  徐容此時其實已經(jīng)沒有精力繼續(xù)拍攝,今天他一直都在通過“極限施壓”的方式,一點一點的探究程昱的外部呈現(xiàn)的內(nèi)部邏輯。

  就是始終只比程昱強一點點。

  給對方希望,給對方動力,直至把他逼至極限。

  他一邊要演戲,一邊還要分析各種可能。

  如果不是靠一口氣硬挺著,他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而程昱解開扣子幾乎演不了戲的一幕,最終讓他確定了這種“天賦”的內(nèi)在邏輯。

  不過實驗之后他才意識到,程昱的“天賦”對他來說相當(dāng)雞肋,因為程昱的方法對他的體系沒半點補充甚至借鑒意義,相反,和小張同學(xué)所練習(xí)的格派倒是絕配。

  而對于程昱的天賦的理論化方法,他將之命名為“人物形體的自我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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