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命苦
宋嘉對工作人員道歉之后,又沖徐容道:“抱歉。”
徐容搖了搖頭,道:“歇會兒吧。”
宋嘉輕輕點了點頭,走了出去,因為兩人身邊圍著一幫工作人員,環(huán)境并不算安靜,不太適合醞釀情緒。
徐容沒起身, 也沒再說話,在周圍幾個燈光、收音老師中間安靜地坐著,宋嘉需要找情緒,而他則需要維持情緒。
副導演雙馬尾從他跟前走過,跟道具老師低聲溝通著,周圍不時的響起陣陣咳嗽聲。
在房間的另一側(cè),姜偉安坐在監(jiān)視前的椅子當中, 被道具捯飭的昏暗下, 一點火星上飄蕩著裊裊云煙。
中間徐容起了一次身, 去了一趟廁所,再走回來,兼著造型的化妝師攔住了他,給重新整理了下領(lǐng)帶。
他瞥了一眼,只見宋嘉安靜地坐著,稍低著頭,一手漫無目的地翻著貼了許多粉色便利貼的劇本,一手夾著根點著的煙。
但是她的注意力既沒落在膝蓋上的劇本中,也沒停在半空中香煙里,她的目光渙散,似乎產(chǎn)生了自我懷疑。
徐容進了場, 坐著又等了一會兒,宋嘉才走了過來。
他看著她沒有太多表情的臉龐,道:“直接拍吧。”
宋嘉不大確定地問道:“先走一遍吧?”
徐容看著她,平靜地道:“我本來以為你能演好的, 等這個戲拍完了, 干脆找個廠上班得了, 別當演員了。”
他的話音落下的當即,宋嘉的臉上、耳根、脖頸,涌上了三五個大耳刮子也抽不出來的殷紅,仿若要滴下來。
徐容說的時候,語氣平靜且認真,不帶一個臟字或者半點嘲諷的語氣,可就是這么平靜、認真的說出來,于宋嘉而言或許是她從業(yè)以來遭受的最大的侮辱。
就像一個學生,被老師批評一無是處,又如一個公司的員工,被領(lǐng)導指責工作的做的是個人都能做的更好。
站在徐容旁邊的雙馬尾聽到徐容的話,呆住了,忙扯住了徐容的肩膀,低聲道:“徐...徐老師?”
徐容瞪了她一眼,道:“直接實拍,拍不成直接換人。”
“張紅穎,準備。”
雙馬尾聽到姜偉的喊聲,怔了下, 忙退出鏡頭外。
“預備~”
“開始。”
“哎, 我想在院子里壘個雞窩, 省得老跑大集買雞蛋, 那么貴。”
“...”
“把我怎么著?你還想槍斃我啊?來來來,拿著拿著。”
“你說你一大老爺們,成天拿著這么個小破玩意,跟我比劃什么呀?你比劃什么呀?”
“我告訴你,收拾收拾行李滾蛋。”
電話響了,徐容拿起電話:“喂。”
“站長,好的,好的,我馬上到。”
“伱讓我滾蛋?”
徐容沒瞧她,收拾了東西,拿著外套和包,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這場戲到此結(jié)束。
但是宋嘉卻沒按先前說的戲來,在他走到沙發(fā)后邊,奔向門口的同時,她“嗖”的一下站了起來:“余則成,你特么的給老子站住!”
徐容理都沒理她,頭也沒回拉開了門,并重重地“嘭”的一聲關(guān)上。
這是他對宋嘉即興的回應。
“嘭。”
“啊...嘶...余則成...我日你奶奶。”
等了一會兒,才傳來姜偉的聲音:“卡。”
“好,很好,非常好。”姜偉摘下了耳機,小跑到宋嘉跟前道,“宋老師,沒事兒吧?”
按照先前雙馬尾說的,徐容說完了讓翠平收拾東西滾蛋,接了電話,拿著行李起身離開后,翠平將抹布甩在桌子上,這場戲就此結(jié)束。
但是宋嘉大概真上頭了,在徐容出門之后,她摔了抹布,似乎還不解氣,一腳踢在了桌子邊沿,結(jié)果使得力氣太大,把自己踢疼了,抱著腳疼的呲牙利嘴地蹲在了地上。
活生生一個受了氣的悍婦。
徐容站在門口,望著里邊的情形,悄悄舒了一口氣,這場宋嘉的爆發(fā)力遠超以往,而且還不是自我感動式的爆發(fā),節(jié)奏一直很穩(wěn)。
剛才他聽到宋嘉那句“先走一遍吧?”時,心里猛地起了個咯噔,如果說宋嘉先前的狀態(tài)有七成的話,那么說出這句話時恐怕連三成都不到。
于一個演員,相較于表演自信,基本功反而是次要的,因為失去了表演自信,就不可能構(gòu)成“假設我”,既假設我生活在角色的規(guī)定情境中,我應如何動作。
所以他才拿話激她。
他聽李雪建、李又斌、王慶詳?shù)热硕继崞疬^,每一個在演藝道路上有所成就的演員,都會經(jīng)歷一段困惑和自我懷疑的時期。
這個時期,長的也許達十幾年,短的也許要一兩年。
隨著實踐經(jīng)驗的增加、理論知識的自認為廣闊,對自身所了解的斯氏體系在實際運用中產(chǎn)生懷疑:
從自我出發(fā)能創(chuàng)造形象?
掌握人物的動作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體驗生活不需要了嗎?
怎樣才算創(chuàng)造了角色?
斯氏體系竟然如此簡單?
乃至于開始懷疑堅持體驗,懷疑自身到底適不適合演員這個行業(yè),懷疑是不是應該轉(zhuǎn)行。
這是因為業(yè)務能力和專業(yè)知識到了一定地步,但是又理解和掌握的不夠深刻、全面,自身掌握的理論、技能和實際操作的偏差引起的,覺得自己行,但是塑造的角色總是不夠立體。
徐容一直以來致力于避免出現(xiàn)這樣的狀態(tài),所以他重視基本功、重視情緒體驗和基礎(chǔ)表達、重視角色自傳、重視小品這些相對基礎(chǔ)的內(nèi)容。
先前的宋嘉明顯還沒到這個階段,但是情形有點類似,她必須迅速找到自信,不然這個戲非崩不可。
徐容走了過去,蹲在她旁邊,笑著道:“還疼嗎?”
宋嘉似乎不大想搭理他,此時她也明白徐容剛才是為了調(diào)動她的情緒,可是徐容的話說的實在太過傷人。
見宋嘉被助理扶著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房間,徐容干笑了兩聲,沖著雙馬尾道:“不是還有吵架的戲嗎?趁著一塊拍了得了。”
雙馬尾微微仰著頭,瞧著他,好半天沒吭聲,她才意識到組里真是人才濟濟,一個個的罵人都不帶臟話。
“你...你是真的不...不當人。”休息了,曹炳昆嘿嘿笑著道,同時的沖著不遠處的宋嘉揚了揚下巴,“你看人...人給你氣的。”
徐容斜了他一眼,道:“你少說兩句。”
曹炳昆不是結(jié)巴,但是他為了保持實拍時能夠結(jié)巴的順其自然,自打進組之后,一直維持著結(jié)巴的狀態(tài)。
盡管有個京劇名家的爺爺,但是因為傳統(tǒng)戲劇的沒落,曹炳昆并沒有因此獲益,他的經(jīng)歷相當坎坷,和徐容有的一拼,《潛伏》是他的第一部戲,結(jié)巴的說話方式也是刻意聯(lián)系過的。
曹炳昆并沒有讓徐容如愿,低聲問道:“不...不去道個歉?”
“等...等戲拍...拍完了。”
女人生氣總是生的莫名其妙,臨到下午,徐容終于體會了到了當初拍《夜幕下的哈爾濱》時周捷的憋屈,我明明是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領(lǐng)情?
之所以生出這種想法,是因為自打那場戲拍完,宋嘉對他就沒什么好臉色,他也沒道歉。
主要是鑒于戲還沒拍完,沒冷嘲熱諷就算他嘴下積德了。
至于黎叔先前所說的照顧,管他呢,先把戲拍好再說,反正他也沒想過再跟黎叔合作。
等到晚上收工,徐容上車前,扭頭的當口,瞧見等待和大部隊一塊回去的宋嘉和她的助理,問道道:“坐我的車吧,一起?”
宋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不用。”
徐容頓了頓,才道:“中午說的話有點過了,抱歉。”
“我知道。”宋嘉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和他身后的車里探出來的倆腦瓜,“我沒生你的氣。”
“行,那我先回了。”
等上了車,徐容閉上了眼睛,今天拍了一天他跟宋嘉的戲,精神上累的不行。
宋嘉真的被刺激到了,一天下來,總想壓他一頭,可是又總壓不住,但又老不服氣。
情緒剛剛好。
好半晌,直到快到了酒店,徐容才發(fā)覺有點不大對,因為一路上往常嘰嘰喳喳的小張同學和徐行愣是坐在后邊一聲沒吭,他扭過頭,卻見兩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怎么了,你倆這么看著我,嚇神呢?”
徐行嘴唇囁喏了兩下,沒敢說話,但是小張同學卻沒那么多顧忌,道:“徐老師,你老實說,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徐容笑了笑,道:“我既沒喜歡上她,也沒喜歡上她。”
“你明明是為了她好,她那樣,你剛才怎么還喊她...”小張同學的聲音戛然而止,眉頭緩緩皺起,她反應過來徐老師話里的意思了,“徐老師你不要臉!”
開車的司機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也沒聽到似的,只是嘴角微微勾起。
“哈哈。”
經(jīng)過這么一陣嘻嘻哈哈,小張同學也不好再就這個話題深究。
可是回到了酒店,她心里仍舊極為苦悶,她想起了一件事兒來,除了宋嘉之外,之前還有別的女演員說過期待和徐老師合作。
那些人的音容笑容一個個的從她腦海當中劃過,最終定格在了姍姍身上。
她陡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竟然于不知不覺之間陷入了如此危險的境地,哪哪都是敵人。
一時間她只覺得自己的命苦極了,因為她感覺自己就好似一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農(nóng)婦似的,必須每天提心吊膽的提防著,因為一不留神,也許自家的白菜就會被豬給拱啦。
之所以擔憂,是因為竣艷曾經(jīng)說過,縱然常年縱橫沙場的老將,也有半途而廢的時候。
可是這種心情,她又沒法跟徐老師說,如果說了,徐老師肯定會兇自己的。
她不用想都能猜的到。
晚上排完了戲,回到房間,小張同學如同一張紙一般無力地仰躺在床上,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徐行,我的命真苦,真的。”
徐行愕然地瞧著她,問道:“怎么了呀,曉斐姐?”
小張同學一骨碌坐了起來,認真地道:“你發(fā)現(xiàn)沒有,那個宋嘉,對徐老師...對徐老師...反正就是不懷好意。”
徐行白了她一眼,笑著道:“我還以為什么事兒呢,多正常,原來拍《紙醉金迷》的時候...”
徐行瞥見她漸漸嚴肅的臉色,就要吐露的話驀地被卡在了嗓子眼,而后給生生的咽進了肚子里。
“拍《紙醉金迷》的時候,怎么了?”
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神情詭異地對視著。
好一會兒,徐行才突然干巴巴地笑了兩聲,道:“曉斐姐,你想多啦,哥哥跟她早就認識,就是...就是相對熟悉一點而已。”
小張同學皺著眉頭點了點頭,可是仔細想了想徐行先前的話,她又忙搖了搖頭,視線緊緊地拽著徐行,以防她溜開,道:“不對,你剛剛想說的不是這個,是不是拍《紙醉金迷》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徐行無措地站了好一會兒,見她大有刨根問底的打算,道:“其實也沒什么事兒啦,就是有一個同組的女演員對哥哥有好感。”
見曉斐姐想要辯解,她忙伸手示意她不要說話,反問道:“可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兒嘛?哥哥本來就長的好看,又有錢,關(guān)鍵是還上進,別說別人,如果他不是我哥,我也會追他。”
“而且你管別人干什么呢,如果哪天你覺得他不喜歡你了,跟他分手就是啦。”
小張同學仔細盯著徐行好半天,才冷不丁地道:“徐行,你跟徐老師,沒有血緣關(guān)系吧?”
徐行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疑惑道:“對啊,怎么啦?”
小張同學頓時有種陷入舉目無親十面埋伏的絕境之感。
她皺著眉頭想了好半天,才突兀且嚴肅地道:“我決定了,我要考研。”
小張同學單調(diào)的人生閱歷和不太富裕的小腦瓜能夠參照的案例不多,但《潛伏》的一場戲給她提了個醒。
翠平哪哪都不如余則成,但是有一點余則成無論如何也比不了她。
她是黨員,是余則成的介紹人,是兩人黨小組的組長。
在實踐上,她其實也明白,自己也許永遠都追不上徐老師,可是干嘛非要追啊,那樣多累呀。
她決定選擇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然后超過徐老師。
徐行看著沒頭沒腦的說完了,而后氣勢洶洶地沖入洗手間的曉斐姐,茫然了。
她仍舊想不明白,哥哥一個活的那么明白,以至于恨不得什么事兒都要拿出算盤打打的人,怎么就會喜歡上這么一個想一出是一出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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