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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魏謙凌晨五點鐘的時候,回家了,順便給家里人買了早飯。

  他的頭發(fā)都被露水打濕了一層,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個打算屠城的殺人魔。

  宋老太在異地他鄉(xiāng)一覺醒來就看見了這樣一張經(jīng)典的魔頭臉,險些給嚇出心梗來,大氣也不敢出。

  魏謙買了豆?jié){油條——當(dāng)然,是別家做的,他心里想了好多,七上八下,全無頭緒。

  魏謙心里煩躁地想,如果最后麻子被證明哪也沒去,就在醫(yī)院陪他媽,他一定要把那個狗娘養(yǎng)的揍成一包豬頭肉,熟的。

  可他恐怕沒有這個機會了。

  三胖沒能在醫(yī)院找到麻子,他們倆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也沒找到麻子,直到幾天以后,一個語焉不詳、曖昧不明的消息才傳出來——據(jù)說麻子死了。

  然而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因為什么死的,沒人能說清楚,人多嘴雜王八多亂爬,眾人都是瞎哄哄,誰也說不準(zhǔn)。

  似乎有人對這事諱莫如深,知情人都被封了口。

  流言三千沒一條有用,那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焦灼就像把人架在了火上烤,可是在魏謙和三胖心里,他們總覺得麻子不可能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死了,他們依然在尋找,但都不約而同地沒有提起樂哥,尤其是魏謙,他對樂哥生出了某種深深的芥蒂和戒備。

  麻子媽不止一次問起麻子,魏謙和三胖要隨機應(yīng)變地編各種瞎話,有時候沒統(tǒng)一口徑,誰說走嘴了,又要費盡心機地圓回來。

  魏謙也是人,精力實在有限,他不可避免地忽略了自己的家。

  對于宋老太而言,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宋老太開始著手她在魏謙家后院放火的大業(yè),她每天變著法地和小寶套近乎——這很容易,對孩子來說,成年女性長輩在成長中有無法代替的感情聯(lián)系,這種感情在母親、祖母或者外祖母身上都找得到,但再親近的父兄也取代不了。

  更何況魏謙雖然疼小寶,卻不是普通人家那種嬌寵的疼法,他惦記在心里,極少掛在嘴邊,甚至有時候不耐煩了、脾氣上來了,還會兇小丫頭幾句,在宋小寶不長的人生中,從未接觸過長輩女性細(xì)致的疼愛和撫慰,倒戈簡直就是時間問題。

  是甜言蜜語,每天變著法地給做各種美味的奶奶好,還是每天板著一張債主臉,飯夾生不夾生他根本吃不出來區(qū)別的哥哥好?

  自從宋老太來了以后,倆孩子的生活幾乎舒服得有品質(zhì)可言了。

  當(dāng)然,盡管這樣,宋老太依然收買不了魏之遠(yuǎn)。

  魏之遠(yuǎn)就像一條養(yǎng)不熟的小白眼狼,對宋老太這個突然闖入他們家的“外人”,他盡管想表現(xiàn)得懂事一點,依然忍不住會流露出陣陣的敵意。

  宋老太原本想收他做盟友,沒想到此君小小年紀(jì),竟然“腚力”十足,無論怎么投其所好,他的屁股總是堅定地和他那個臭流氓哥哥坐在一條板凳上。

  久而久之,宋老太終究忍不住放棄了這條戰(zhàn)線,她看出來了,這小崽子話少心眼多,屬狗的,吃了就走。

  宋老太于是開始專攻宋小寶。

  她會時常地用開玩笑、逗孩子玩的口氣問小寶:“你最喜歡誰啊?奶奶好還是哥哥好?”

  以此來測試她和平演變大計的進程。

  不像傻乎乎的宋小寶,她第一次問出這話時,魏之遠(yuǎn)就體察到了這老太婆的險惡用心,他當(dāng)即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措施——不再和這祖孫倆一桌吃飯了,寧可餓到半夜,等大哥回來,一起隨便吃兩口剩的。

  一開始,宋小寶還會模仿他,和他一起等,可沒兩天,這個立場不堅定的小叛徒就在誘人的食物中繳械投降了。

  魏之遠(yuǎn)早料到有這么一天,她好吃懶做不是一天兩天了,在這方面敵軍實在太過強大了,他不是對手。

  而且在魏之遠(yuǎn)的內(nèi)心深處,對于宋小寶的叛變,他并沒有太不高興,反而有種隱約的竊喜。

  魏之遠(yuǎn)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可他就是忍不住。

  “沒有宋小寶,以后哥就是他一個人的”這種想法無時無刻不在誘惑著他,就像一顆在心里生根發(fā)芽的種子,哪怕是用火燒也燒不盡,春風(fēng)一吹,又再次萌生發(fā)芽。

  最開始,宋小寶對宋老太那句幼稚的問話笑而不語,或者顧左右而言他,宋老太就知道,她的答案其實是“喜歡哥哥”,慢慢地,她開始松了口,改回答說“都喜歡”,宋老太相當(dāng)志得意滿,認(rèn)為自己只差臨門一腳,終于有一天,宋小寶的回答變成了“誰對我好最喜歡誰”。

  宋老太就知道,是時候了。

  小半年過去了,入了冬,荷塘上、結(jié)出淺淺的冰,魏謙他們終于能確定,麻子死了——這次是當(dāng)?shù)鼐桨l(fā)布的官方消息,稱他們近期打擊了一起販毒走私案,當(dāng)場抓獲嫌疑人三人,抓捕途中,遭到犯罪嫌疑人負(fù)隅頑抗,一人被擊斃。

  被擊斃的那個人就是麻子。

  在那個秋老虎兇猛的中秋夜之前,有人給了麻子一大筆錢,一把□□,一部手機和一公斤的海/洛因。

  那時候,麻子就隱隱感覺到了什么,他腦子不怎么好,可不代表他真的傻得找不著北,他和他的兄弟們其實都不算混黑道,也不算走正道,他們只是夾縫中茍延殘喘的魚蝦,魚蝦生存不易,因此都知道潮水漲落和信風(fēng)來襲,在這個黑吃黑的圈子里,底層的人錢來得越容易,也就越危險。

  可是那些人把他的家底查清了,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的。

  麻子不想拖累他的三哥和謙兒,他們誰也不容易,都是從牙縫里省出來的錢,給他和他媽,花著那些錢,他常常半夜都睡不著覺。

  也許他能厚顏無恥一點,他就不會走上絕路。

  中秋夜里,他在醫(yī)院吃完了這輩子吃過的最貴的月餅,就轉(zhuǎn)身把錢分了三份,兩份還給魏謙和三胖,一份包好了埋在了他家住的小平房門口的槐樹下,算給他媽留下的養(yǎng)老送終錢。

  然后他渾渾噩噩地帶著槍和毒品,跟著電話里的指示走……

  臨閉眼,他也不知道是給誰當(dāng)了替罪羊,也不知道自己是死在了什么地方。

  他生得卑微,死得糊涂。

  那天魏謙在一個臭烘烘的小酒館里喝得酩酊大醉——即使是打手,他也做得兢兢業(yè)業(yè),這是他第一次翹班。

  麻子死得雖然糊涂,可魏謙心里明鏡一樣。

  夜總會是樂哥的產(chǎn)業(yè),那人的控制欲幾近神經(jīng)質(zhì),沒有他的攙和,魏謙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的地盤上販毒,而這件事鬧得這么大,從中央到地方風(fēng)聲都緊得要命,□□占滿了各大報紙頭條,樂哥……樂曉峰卻依然獨善其身巋然不動,到底是他無懈可擊,還是有人替他上了黃泉路?

  少年時代如同神龕一樣供在心里的人,“咣當(dāng)”一下砸下來,斷送了他傻兄弟的一條命。

  魏謙也不想回家,面對著那一群老老小小,他心里有天大的委屈也只好憋著,憋得他都快到極限了。

  三胖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給泡成了一個酒糟。

  “三哥……”少年的眼神幾乎對不準(zhǔn)焦距,空茫地看著小飯店泛黃發(fā)黑的墻角,聲音微弱得好像被什么堵在喉嚨里。

  三胖一把搶過他的酒瓶:“沒了一個不算,還要喝死一個是不是?”

  魏謙被他一帶,就軟綿綿地趴倒在桌子上,他趴在桌上,頭偏到一邊,輕輕地說:“三哥,你說他一個結(jié)巴,下去到那一邊,都說不明白自己的冤情可怎么辦?”

  說著,眼淚就無聲無息地順著他的內(nèi)眼角留下來,淌過挺直的鼻梁,滑到了他嘴里。

  魏謙爛泥一樣地趴在桌上,豎起胳膊肘,擋住了自己的臉。

  而后他咽下眼淚,嘶聲笑了起來。

  有今生,做兄弟,沒來世,再想你。

  那天是臘八,臘八下了雪,整條街都是雪化了以后的泥濘和冰碴子。

  魏謙一身酒氣地推門進了家,屋里魏之遠(yuǎn)在角落里的小桌上寫作業(yè),宋老太正在教小寶做臘八蒜,一老一小本來說說笑笑,卻在他進門的一瞬間,奇跡一樣地一同沉默了。

  魏謙本來不是個敏感的人,然而氣氛變化太明顯,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是闖進了別人家里的歹徒,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隨著酒氣一陣陣地往上沖,沖得他直惡心。

  幸好這時候魏之遠(yuǎn)抬起頭,像往常一樣叫了他:“哥。”

  魏謙的臉色一定難看得要命,魏之遠(yuǎn)看了他一眼,立刻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他身邊:“哥,你怎么了?”

  魏謙一聲不吭地擺擺手,轉(zhuǎn)身走進了廁所,吐了個肝腸寸斷。

  他感到自己忽然起伏的心緒來得莫名其妙,也想強行說服自己,推門進來時那一瞬間無法言說的難堪是小題大做。

  他已經(jīng)夠焦頭爛額的了,魏謙不愿意沒事找事,他拼命地企圖安慰自己說自己想多了,然而不管用,他心里就是難受。

  魏之遠(yuǎn)立刻倒了被水端給他,像個小大人一樣摟住他的腰,拍著他的后背,魏謙把酸水都快吐干凈了,才勉強直起腰,接過水杯漱了口。

  他頭疼欲裂,傷心欲絕,然而面對魏之遠(yuǎn),卻只是狀似隨口問:“作業(yè)都寫完了嗎?”

  魏之遠(yuǎn)點點頭,伸手想扶著他,卻被魏謙搖搖晃晃地拒絕了。

  在魏謙慘白平靜的臉下,天翻地覆的心把他的內(nèi)里攪合成了一座隨時可能噴發(fā)的火山。

  而等他聽見宋老太正在和他妹妹說什么的時候,這危險的平衡點終于破了。

  他聽見那混賬老娘們兒指桑罵槐地對宋小寶說:“我們離離啊,以后可要好好讀書,將來上大學(xué),當(dāng)科學(xué)家,可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學(xué)壞,聽見沒有?”

  她說還不算,非要意有所指地回頭看了一眼陰沉地站在那里的魏謙,好像一點也不怕被他聽見,經(jīng)過了這么長時間的摸底和探訪,老太太早就看出來了,那姓魏的小子現(xiàn)在自詡是個“道上混的男人”,要命地要面子,絕對不會對她一個小老太太怎么樣,頂多敢色厲內(nèi)荏地裝兇狠嚇唬嚇唬她。

  連魏之遠(yuǎn)都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抬頭看看小妹,又看看大哥,最后充滿仇恨地盯住了宋老太。

  宋老太不依不饒地繼續(xù)說:“不好好上學(xué),你就會變成社會上的渣滓,懂嗎?游手好閑的那些人都不是好人,奶奶跟你說過,他們叫什么?”

  宋小寶這個小二百五缺心少肺地說:“流氓!”

  老太太表情嚴(yán)肅地伸手刮了她的臉一下:“就是,臭流氓,咱們是女孩,不能老跟臭流氓在一起,要不然以后看誰敢要你,名聲都壞了。”

  魏之遠(yuǎn)沉下臉,一字一頓地說:“我大哥不是流氓!”

  宋小寶愣住了,懵懂地看了看他,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奶奶,至此方才明白這是一場嚴(yán)重的家變。

  魏之遠(yuǎn)急了,把杯子扔在一邊,走上前去,指著老太太的鼻子說:“我大哥不是流氓!”

  “行了,你閉嘴,屋里寫作業(yè)去。”魏謙一巴掌把他鎮(zhèn)壓下去了,一手拎一個,把魏之遠(yuǎn)和宋小寶丟進了臥室,

  魏謙過自己日子多少有點粗枝大葉,家里人的所作所為,偶爾讓他覺得別扭一下,轉(zhuǎn)臉也就不當(dāng)回事了,然而宋老太的話已經(jīng)明里暗里地說到了這份上,他哪還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魏謙大馬金刀地往宋老太面前一坐,面色不善地打量著她,毫不客氣地說:“老東西,你想怎么樣?”

  宋老太終于挺直了腰桿,整個人就像是一門準(zhǔn)備發(fā)射的迫擊炮。

  然后她對著魏謙宣了戰(zhàn):“我要把離離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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