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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風(fēng)義淪替


  四月十一,極平和尋常的一天,卻是音樓生命里最要緊的日子。

  從日出時起就在盼望,坐在窗口看日影一點(diǎn)點(diǎn)移過去,心里的激動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平息下來。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預(yù)感,皇帝基本已經(jīng)放棄她,今天巳時卻來看她,音樓裝得呆呆的,定著眼珠子,他也不介意,在她對面的矮榻上盤腿坐下,絮絮說了很多,說自己的童年趣事和心路歷程,最后蹙眉看她,“你心里有氣,愛怎么鬧都可以,為什么一定要去招惹老佛爺?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這里,弄得半人半鬼,有意思么?朕一直不明白,肖鐸到底哪點(diǎn)好,叫你這么死心塌地。他擁有的全是朕賜給他的,朕才是這天下的主宰,你難道看不透么?你裝瘋賣傻這么久,其實(shí)朕都知道,不忍心點(diǎn)破你罷了。你在角樓住了兩天,視野可曾開闊些?想明白了就跟朕回去吧,皇后的地位沒有人能動搖。。”

  音樓知道他在試探,他最信鬼神,這么久了,明明很懼怕,還要時不時敲缸沿,看能不能套出她的實(shí)話,真是無聊至極的人。

  她往前湊了湊,“真的讓我做皇后嗎?太好了,我終于可以做皇后了!”她站起身手舞足蹈,“趙氏失德敗興,在后位上賴了十一年,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如今總算輪到我了!皇上到底站在我這邊,我是最后的贏家……那大殿下呢?您立他為儲君吧!太子位定下了就沒人敢篡逆了……”她說著嚶嚶哭起來,垂著兩手往外走,“大殿下死了,他死了,我當(dāng)上皇后還有什么用!”

  皇帝也駭然,沒反應(yīng)過來,聽見外面寶珠大喊大叫,“主子您醒醒神兒……醒醒神兒……”

  他慌忙追出去,皇后一條腿使勁往女墻上跨,嘴里長嚎著“我活著沒意思了,大殿下帶上我吧”。他嚇得頭皮發(fā)麻,壯了膽兒上去把她拽了下來,看她涕淚縱橫的模樣灰心至極,“瘋得這樣,真沒法子了。”對寶珠道,“好好看住你主子,有個三長兩短唯你是問!闭Z畢拂袖而去。

  交申時的點(diǎn)兒彤云也來了,一旦她離開北京,兩個人這輩子就沒機(jī)會再見面了。彤云淌眼抹淚,嘴里念叨著:“我恨不能跟著您一道去呢,誰愛待在這囚籠里!可是我不能,我老家有爹媽哥子,外頭還流落個小的,我怎么能拔腿就走呢!主子,這一別只怕山長水闊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jī)會再見面。”

  音樓拿手絹給她掖臉,嘆息道:“別哭,其實(shí)我走了對你才是最好的。咱們名義上是主仆,可在我心里你比音閣還親。往后你要好好合計(jì)合計(jì),看看怎么讓皇上認(rèn)下你。”她覷眼看她,“我聽說他召你進(jìn)了西海子,有什么說頭么?”

  彤云臉上一紅,“就說些閑話,問是不是老佛爺知道了您和督主的事兒,為了避人耳目才把我指給他的。又問眼下過得好不好,問他對我怎么樣,兩個人住不住在一處……”她扭捏了下,“皇上不老成,眼睛亂瞄,手還亂動,我心里有點(diǎn)怕,找了個借口就告退了。”

  音樓聽得愣神,“你怕什么?你們倆本來就……嗯,那個……”

  彤云愈發(fā)靦腆了,“一回就懷上了,也沒品出滋味兒來……”

  音樓捂嘴大笑,“沒品出來接著品,不是正好么!你別說自己不想留在他身邊,我是知道的,女人對自己的男人,哪個真正能割舍?何況還有了孩子,情分更是不一般!彼隣苛怂氖趾显谡菩睦,溫聲道,“橫豎我和他都要走的,你一個人留在京里無依無靠怎么辦?還是想法子進(jìn)宮吧!將來把孩子找回來,讓他認(rèn)祖歸宗,咱們大伙兒就都圓滿了。”

  她怔忡著,極慢地?fù)u頭,“不能明著來,我那時候替了您,還偷偷生孩子,這是欺君,能落著好處么?您別替我操心,到了外頭千萬留神,好好照顧自己。我是不要緊的,您常說我頭子活絡(luò),還能虧待了自己?夜里我去見皇上,想法子拖住他,等這兒燒得沒救了,他來了不過是瞧一眼廢墟,也無力回天了!闭f著摘下腕上鐲子交給她,掖淚道,“奴婢和您好了一場,臨了沒什么能送您的,這個您留著,往后不管到了哪里,看見它,就想起奴婢伺候過您一場!币幻嬲f一面起身,依依不舍道,“我去了,久留落人眼,回頭再生出岔子來。主子保重,好歹別忘了我!

  音樓哭著送出去,她回身把她擋在檻內(nèi),自己提裙下臺階,風(fēng)吹起她的裙袂,數(shù)不清的褶兒,飄飄搖搖,拐個彎就不見了。

  天漸暗,膳房按時送吃食,照舊來收碗碟。送飯的嬤嬤隔著幔子看一眼,皇后娘娘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人遲遲的,坐在那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么。鑒于她時不時鬧個鬼上身,宮里人人都怕她。有事兒不敢問她,只敢和寶珠打聽,“皇后娘娘的病有起色沒有?”

  寶珠面露難色,一味地?fù)u頭,“越發(fā)厲害了,半夜里不睡覺,在地心噔噔跳。您瞧她不住嘴說話,猜猜她在說什么?在說餓呢!才撂了筷子就叫餓,怕是餓死鬼上身了,別什么時候要吃人吧!我實(shí)在受不得,打算求老佛爺個恩典,就算打發(fā)我去浣衣局我也認(rèn)了,總比嚇?biāo)涝谶@里好!

  嬤嬤聽了更慌張了,只說:“你且撐兩天,我回了老佛爺再做定奪……把用過的碗筷擱在外頭,過會子自有人來收的!闭f著提上食盒,頭也不回地跑了。

  夜色越加深沉了,一彎上弦月掛在西面,天地間昏沉沉的。音樓和寶珠收拾好了包袱在樓里靜待,隱約聽見遠(yuǎn)處傳來馬蹄踩踏青石板的聲響,篤篤到了底下,便不見動靜了。屏息分辨,又有沉悶的腳步聲,轉(zhuǎn)眼到了門外。

  云尉進(jìn)來,沖她長揖一禮,“奉督主之命來接娘娘,娘娘莫聲張,只管跟屬下走!

  音樓點(diǎn)頭,忙牽著寶珠出門。跨出門檻見兩個番子扛著兩具尸首,大約剛死不久,胳膊低垂下來,稍稍一動便跟著搖晃。她嚇得往后一縮,云尉道:“娘娘別怕,都是犯了死罪的女子,這么死法比上刑場身首異處強(qiáng)多了。她們能替娘娘,是她們的造化,死后少不得厚葬,便宜她們了。”說著往下引,“娘娘仔細(xì)腳下,馬車已經(jīng)在道口等著了!

  音樓咬緊了牙關(guān)不言聲,因?yàn)樘o張,深一腳淺一腳,走路直打飄,好在有寶珠扶著,渾渾噩噩間坐進(jìn)了馬車。城門上把守的早換成了肖鐸的人,因此到了門禁上無需多言,很快便放行讓他們離去。車過了筒子河,云尉的韁繩一抖,頂馬撒開四蹄跑動起來,車廂里驟然顛簸,顛得她坐不穩(wěn)當(dāng),這才恍惚從夢境里跌出來,咦了聲楸住寶珠,“咱們出紫禁城了么?”

  寶珠笑道:“本就在紫禁城的邊緣,這會兒已經(jīng)出筒子河了,您看看……”邊說邊打簾讓她往后瞧,城樓上燈火杳杳,像天上點(diǎn)綴的星子,“瞧見了么?咱們已經(jīng)離開那座皇城了,以后就要四海為家啦!”

  滿心說不清的感受,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齊涌上來,把她沖得熱淚盈眶。她在一片迷茫里遠(yuǎn)眺,車走得越來越遠(yuǎn),然而那火光卻越來越大。她拭了淚細(xì)看,似乎是燃起來了,熊熊的火焰沖到了半空中。角樓是大木柞的結(jié)構(gòu),三層重檐交疊,地勢又高,一旦火苗拔起來,要撲滅就難了。

  她讓云尉停車,靜靜看上一陣,那片火光仿佛把昨天燒了個透徹,熱烈地、浩蕩地、卻讓人感到平實(shí)和寂滅。她長出一口氣,轉(zhuǎn)頭問云尉,“要燒多久?”

  云尉道:“說不準(zhǔn),也許幾個時辰,也許要到明天早上。就算護(hù)軍進(jìn)去翻找,找到的不過是兩截焦炭罷了。娘娘放心,這回定可后顧無憂!

  她抿嘴一笑,清澈的眼睛,倒映出碎裂的金芒,似有些惆悵,輕聲道:“皇后已經(jīng)葬身在火海,這世上再也沒有步音樓了!鞭D(zhuǎn)過身搭上寶珠的腕子登車,再看最后一眼,安然放下了車門上的垂簾。

  今晚西風(fēng)很大,磚木燃燒的嗶啵之聲乘勢往東,一直飄到這里來?諝饫镉薪棺破嗷痰奈兜,放眼看,西角樓方向火光滔天,照亮了大半個紫禁城。皇帝匆匆奔到殿外,噩耗像個巨大的錘子,重重砸在他不甚清明的腦仁上。

  “怎么會出這樣的事?”他抓著崇茂問,“皇后呢?皇后救出來了嗎?”似乎意識到問不出頭緒來,踅過身就要出園子。

  崇茂忙擋住了他的去路哀求,“主子稍安勿躁,您去于事無補(bǔ),水火無情,傷了圣躬怎么得了!肖大人今晚在東廠夜審瞿良貪污案,這會子接了奏報(bào)已經(jīng)去了!彼柿丝谕倌÷暤溃芭撅L(fēng)聞,肖大人得了消息慌得了不得,幾回要沖進(jìn)火場救人,都叫底下檔頭攔住了;噬现赖,娘娘在樓里掛了好幾層帷幔,著起來比捻子還好使呢,火星子呲溜溜躥上房梁,殿頂都是木柞,這一燒,可不壞了菜嘛!錦衣衛(wèi)披了濕氈進(jìn)去搜尋,頭一造兒沒找見,第二造兒進(jìn)去……找著了!

  他吞吞吐吐,皇帝恨得拔高了嗓門:“怎么個說法?再回不明白就給朕到上駟院養(yǎng)駱駝去!”

  崇茂嚇得縮脖兒,一迭聲道是,“娘娘和跟前伺候的宮女寶珠都給找到了,可……因著耽擱了時候,救出來人已經(jīng)沒法瞧了!边呎f邊抹眼淚,卷袖擦鼻涕,嗚咽道,“萬歲爺您節(jié)哀,這也是命。原以為娘娘離了坤寧宮能緩和點(diǎn)兒的,誰知道鬧了這么個收場。娘娘鳳駕西去,對主子來說是天大的傷心事,可轉(zhuǎn)回頭想想,娘娘這也是超脫了。病了這程子,到起火,都糊里糊涂鬧不清自己是誰,滿口譫語的嚇唬人……”

  皇帝木然站著,晚風(fēng)有點(diǎn)涼,迎面吹來,吹瑟了他的眼睛,他垂著雙肩喃喃:“朕的皇后,死了……”

  “有涅槃才得重生!鄙砗笕诉^來,和他并肩而立,蹙眉看著遠(yuǎn)處火光,語氣無關(guān)痛癢,“被別人占據(jù)的軀殼,付諸一炬也沒什么可惜。昨日之事,于我看來已經(jīng)遠(yuǎn)了,如今從頭開始,故人相見也爭如不見。我常在想,您封我為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想得太多,我自己也鬧不清了?晌抑,至少您在花園里見到我,那時候的心是真的。在我手絹上題字、把我從中正殿救下來,這些都是真的。”

  皇帝駭異地盯著她,“你在說什么?”

  她晏晏一笑,略低下頭,那形容兒恍惚和他記憶里的人重合,只是換了張臉孔。她轉(zhuǎn)過身來,把手放進(jìn)他掌心,“皇上,您瞧我像誰?一間屋子住兩個人,我是音樓,也是彤云。這么說,您怕不怕?”

  皇帝覺得不可思議,“這又是演的哪出?”

  她并不答,檐下的風(fēng)燈搖曳,暈染她平和的眉目,“這動蕩的人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音閣九月里生,您別忘了說過的話,把孩子抱來我撫養(yǎng)。還有那尸首,不要去看,看了徒添傷感。只要我還在您身邊,這就夠了!

  皇帝將信將疑,總覺哪里不對,然而吃了藥,很多事混沌不明,但有一點(diǎn)還耿耿于懷,“你愛的是肖鐸,這么好的機(jī)會,為什么不回他身邊?”

  她牽起唇角笑了笑,“就像您說的,他不過是個太監(jiān),清粥小菜不能吃一輩子,你我才是正頭夫妻。以前和他千絲萬縷牽扯不斷,其實(shí)早就乏了,現(xiàn)在一切從頭開始,是老天爺憐憫我,給我這機(jī)會。越性兒斷了,皇上不高興么?您不是總說愛我么,難道都是場面話?”

  皇帝扶住額頭,只覺頭痛欲裂。是他糊涂了,還是這世界真的鬼怪當(dāng)?shù)?換軀殼、換靈魂,換得他眼花繚亂。這么說灰飛煙滅的僅僅是音樓的身體,就像換了件衣裳,其實(shí)她還是原來的她?

  皇帝望向西角樓方向,視線模糊,茫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作者有話要說:喝喜酒,碼不了字了,明天請假,下一更應(yīng)該是大結(jié)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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