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朗曦山莊的新年，同以前一樣，莊子里裝飾一新，燕婉雖然沒精神打理，冬晨還是吩咐下人，照過去的舊例，該做的都做了。

　　紅燈籠掛在莊門口，一片雪白中象巨獸的兩只紅眼睛，無論如何，還是微微有點喜洋洋的氣氛。

　　滿桌子的菜，只有冬晨與燕婉兒兩個相對。

　　雖然以前的年夜飯，時常以冷蘭父女的對罵結(jié)束，可是畢竟一家子團(tuán)聚，總是熱熱鬧鬧的。

　　強打精神聊了幾句之后，冬晨終于也沉默了。

　　良久，燕婉輕聲：“過了年，你回冷家吧。”

　　冬晨沉默，垂著眼睛，很久才道：“如果雪兒還不回來，我打算出去找找她。”

　　燕婉道：“韓掌門說已經(jīng)派人去找。雪兒性格柔順，其實很剛強。倒是蘭兒……”

　　良久，燕婉輕聲：“你不擔(dān)心她？”

　　冬晨沉默。

　　不，我不能同殺了我?guī)煾傅娜嗽谝黄稹?br />
　　燕婉沉默一會兒，輕聲：“蘭兒性子壞些，難得你們投緣……”

　　冬晨沉默一會兒，轉(zhuǎn)開頭輕聲：“雪下得好大。”

　　燕婉漸漸紅了眼圈：“你疑心她？冬晨，蘭兒脾氣是壞，你相信她會做那種大逆不道的事？”

　　冬晨沉默良久，終于抬頭：“師娘，師父的死，真的同師姐沒有關(guān)系嗎？”

　　燕婉一愣，目光輕輕抖動，頓了頓才道：“她是我女兒，我相信她不會那么做。”即使她做了，死了的已經(jīng)死了，她是我女兒，永遠(yuǎn)是。

　　冬晨慢慢垂下眼睛，不，師娘并不信蘭兒，沉默一會兒，冬晨道：“您覺得，師姐會不會同師父爭吵，失手打傷了師父？”

　　燕婉嘴唇顫抖，幾次想開口，終于哽咽道：“失手……”淚如雨下，會吧，暴烈的冷蘭，很有可能會失手傷人的。可是，如果真是冷蘭失手導(dǎo)致冷颯死亡，讓冷蘭如何自處？

　　良久，燕婉忍淚道：“你同蘭兒自幼長大，她的為人，你還不知道？如果她真的失手，別人怪她也罷了，你也不原諒她？你讓她……”

　　你讓她怎么活下去？

　　冬晨愣了一會兒，如果是冷蘭，而且是失手誤傷，而且間接導(dǎo)致她父親死亡，他要不要原諒？如果他不原諒，冷蘭會怎么樣？冷蘭怎么樣他才能原諒？難道他真的要冷蘭償命嗎？或者，他真的決定永不相見嗎？

　　那個暴烈的丫頭，只是有一個冷漠的外表，別人大哭一場的事，她會沉默數(shù)月，如果真的是冷蘭失手，如果沒有別的原因，冷蘭會沉默一輩子吧？他就把冷蘭扔在她的沉默里不管嗎？

　　大雪天，不是進(jìn)山的好時候，有些地方，積雪會比人高，要是陷進(jìn)去，一時倒是死不了人，只不過，在雪堆里想辨認(rèn)方向，就比較困難。山里傳說，有人在大雪天不過出門取點柴草，自己家院子里，一人多高的雪，人陷在里面，硬是分不出方向，再也沒回到自己屋子，開春雪化了，才發(fā)現(xiàn)，人，就凍死在自己家院子里。

　　朗曦山莊也在一片銀裝素裹中，遠(yuǎn)遠(yuǎn)地，紅燈籠在淡青色的夜幕中象寒風(fēng)中的燭光，不知是讓人覺得溫暖，還是襯得周遭更加凄清。

　　冷蘭不得不下馬，拉著馬艱難前行。眉毛頭發(fā)一片銀白，汗水帶著蒸氣滾下來，落在地上已是一個冰珠。有些地方，雪到腰那么高，每一步都要劈開積雪前進(jìn)，一步兩步，并不難，難的是每一步都在雪的阻力下前行，如果不是冷蘭武功蓋世，如果不是冷秋的馬神駿無比，一人一馬，能不能回到家，就很難說了。

　　冷蘭到家門口時已經(jīng)象一個雪人，開門的丫頭一聲驚呼，萬萬想不到，這個時候會有人踏雪而至，再看來人抬起頭來抹了一把的臉后，登時見了鬼一樣，驚聲尖叫：“大小姐！”回頭尖叫一聲：“夫人！大小姐回來了！”

　　燕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看冬晨，冬晨一臉震驚，慢慢站起來，燕婉這才提起裙子，急急奔出：“蘭兒！”

　　冷蘭已進(jìn)屋，脫下外套，扔到一邊，接過丫頭遞上來的熱手巾，擦擦臉，才看到燕婉，叫聲：“娘！”。

　　燕婉驚道：“你怎么這時候回來了？又是大雪天！”

　　冷蘭慢吞吞地，用熱毛巾渥著手，低聲：“我接到信，說你病了。”

　　燕婉一愣，目光流轉(zhuǎn)，在冬晨臉上打個圈，強笑道：“沒什么大病，只是睡得不太好，你不用擔(dān)心成這樣。”

　　冷蘭點點頭，沉默了。

　　燕婉接過毛巾給她擦擦臉上的雪水，輕聲：“蘭兒……”這濃眉大眼，這倔犟的鼻子，這張英氣飛揚的臉，從什么時候開始，總是垂著眼睛？

　　燕婉兒輕輕把她摟到懷里：“蘭兒，娘也想你了。”

　　冷蘭那僵直的脖子，別扭地挺了一會兒，終于緩緩彎下來，放在燕婉兒肩上，低聲：“娘。”我也想你。

　　燕婉道：“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什么都不必說了，也不用解釋。我年紀(jì)大了，對真相不感興趣，只想家人都在。

　　年輕人都喜歡道德審判，只有年輕人才有力氣做道德審判，如果你不斷地失去一個又一個親人，哪還有力氣對剩下的親人做道德審判，只要他們還在，不管他們是什么樣的人，都是珍寶。

　　冷蘭覺得鼻子忽然發(fā)酸，她含著淚想，是凍的，這酸楚，這淚水，都是冰天雪地凍的。她是不會哭的。

　　冬晨站在一旁，看著眉毛頭發(fā)全部沾著霜花的冷蘭。

　　內(nèi)心疼痛。

　　冷蘭不是笨蛋，她當(dāng)然明白冬晨為什么留在朗曦。

　　她當(dāng)然明白冬晨的意思。

　　半年了，冬晨每月例行一封“家中一切安好。”她從來沒回過。

　　彼此都明白，不需要割席就明白什么叫絕交。

　　即使燕婉兒真的病了，只要不是重病或病危，冷蘭也未必肯回來，何況冬晨寫得很清楚，是小疾。

　　冷蘭微微發(fā)紅的鼻子眼睛，冷蘭的沉默……

　　順著頭發(fā)化下來的雪水，一滴一滴，緩緩自她發(fā)梢落下來，象是無窮無盡的淚水。

　　冬晨覺得鯁在心中的堅硬的石頭，堅冰一樣冷而硬的心結(jié)，經(jīng)不起這樣的水滴石穿，在見到冷蘭的剎那，已經(jīng)粉碎。

　　原來，他是這樣思念她。

　　燕婉兒擦擦臉上的淚水，含笑：“回來就好，蘭兒，去換換衣服，正好一起吃年夜飯。“回頭吩咐小伊：“去，把菜撤下去重新熱了。”

　　冷蘭道：“不用了，熱熱湯就行了。”徑直回房。不喜歡吃熱的，燙嘴。冷蘭性急，不耐煩等菜涼。

　　冬晨苦笑，這個暴脾氣，粗糙的女子！

　　想起在家里，飯菜何等講究，涼菜用冰鎮(zhèn)著，為了涼脆，先做好的熱菜放在燒熱的石盒里，為了保溫。初來這里，看到六歲的冷蘭在外面瘋跑，然后舀了涼水就喝，抓起剩的涼油餅就吃，簡直震驚到胃疼。

　　燕婉兒的衣食飯菜都很精細(xì)，可惜，一家子沒人懂得欣賞，到外面吃菜也知道沒家里的好，可是照吃得香噴噴，狼吞虎咽到肚子飽。外面買的衣服不精致，誰在乎？不是一樣穿嗎？反正長得漂亮，穿什么都漂亮。

　　夏天燕婉兒跟在冷蘭后面，溫柔地：“別光著腳到處跑啊，涼著了……”冬天：“別光著頭光著手出去，冷啊……”

　　冷蘭當(dāng)她是背景音。

　　冬晨在家里從來不知道媽媽的話可以當(dāng)背景音聽的，納蘭夫人的聲音一樣溫柔，不過從來不是祈使句，而是陳述句：“穿好衣服。”

　　穿好衣服的意思是從頭到腳穿戴整齊，穿錯了，會被指出來，溫柔地等你改正，不改？唔，可以，不過在改好之前，你只能呆在原地，逃走？膽子真大，冬晨從沒試過，他就沒有那種可以逃走的念頭。

　　然后他發(fā)現(xiàn)冷蘭不但不聽，而且憤怒地：“媽媽，你沒完沒了地說，煩不煩啊？”

　　燕婉兒不但不怒，反而微笑，弱弱地：“你都不聽。”

　　冷蘭理直氣壯地：“你知道說了沒人聽，還說？”

　　冬晨絕倒。

　　黑白講啊，黑白講。對這種黑白講，燕婉兒的反應(yīng)居然是笑。慈母多敗兒啊。

　　冬晨他娘親聽到這話會是啥反應(yīng)？那反應(yīng)一定會讓冬晨發(fā)抖。

　　所以，雖然冷颯暴燥，冷蘭暴烈，燕婉兒哭哭泣泣，雪兒什么都好就是不愛學(xué)武，冬晨還是愛上這家人，而且最愛壞孩子冷蘭。

　　冷颯的死，粉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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