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月光
呂仲明心頭萬駝狂奔,卻只得與李建成站在月光下,笑笑見禮,遠處樂聲傳來。李建成彬彬有禮道:“先前是建成怠慢了,望先生莫要往心里去。”說畢又是一禮,長躬到地,朗聲道:“建成感念呂先生為我李家盡心竭力之大恩。”
呂仲明嚇了一跳,忙伸手扶起他,心里不無愧疚,勉強笑道:“應當的。”
李建成又道:“現今建成歸來,若無意外,當守衛并州,來日還盼呂先生,多多教導建成。”
呂仲明面部表情一僵,知道李建成肯定看出自己,最開始時不與他推心置腹,乃是裝傻,實際上則是與李世民交好的事來了。
“一定盡心輔助世子。”呂仲明道。
李建成又說:“建成心里有許多話,想對先生說,但今夜父王設宴,不敢叨擾先生,明日再去拜謁。先生請與我來。”
“好的。”呂仲明笑道。
進了殿內,李淵左手處坐了清一色文官,而右手處坐的都是武將,李建成便安排他坐到文官席位,朝他身邊那人道:“你倆多親近親近,定有說不完的話。”
呂仲明坐在文官席中的最后一位,身后則都是謀臣類的門客,知道自己身無官職,坐在這里,已是有大功,才能與諸縣令,衛尉等排排坐,對面則都是武將,秦瓊、羅士信都入席了,便點點頭。
依舊是一人一席,呂仲明心想這時候的人都不喜歡一家子圍著圓桌吃飯的,感覺多生疏。正等吃時,身邊那人便道:“兄臺貴姓?”
“呂。”呂仲明注意力都在吃上,轉頭一看,與自己搭話之人一身貴氣,眉清目秀,唇若點朱,眉眼如畫,膚色白皙,一身書卷氣。袍子的衽上紐扣,衣袖上俱鑲著夜明珠,手腕上戴著一串檀香佛珠。正是個秀色可餐的翩翩少年,一身世家公子哥范兒,唇紅齒白,絕非門客之輩。
呂仲明先是一怔,看到佛珠便有點發悚,然而看他打扮,又完全不像佛門中人,心想來了這許久,唐王府里還有這等小帥哥?應當不是王府門客,那就是李家的朋友了,說不定是臨時召回來的,看那樣子,又像是重要人物,轉念一想,便笑道:“長孫無忌?”
那少年十分驚訝,笑道:“呂仲明?”
兩人相視而笑,呂仲明一猜就中,知道他是李世民最好的朋友,妹妹還要嫁給李家,心中便生出幾分親近,打趣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世民才跟我說過日前之事。”長孫無忌湊近點,示意他看對面,呂仲明順著目光望去,見李世民坐在武將席之首,身邊就是柴紹,李世民正好也望過來,便向他倆笑笑。
“世民常說起你。”呂仲明與對方年歲相仿,又感覺是一般的心性,便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長孫無忌道:“前天晚上收到他來信,說想見我最后一面,真把我嚇得夠嗆,快馬加鞭,一路上覺也沒睡就沖來了,沒想到又沒事了,你說這不折騰人么?”
呂仲明莞爾道:“就是。”
長孫無忌又無奈道:“這天下,也只有你和我兩人,愿意替他去當質子了。”
呂仲明聽到這話時,忽有種心酸,心中又生愧疚,想了想,極小聲道:“無忌,說來慚愧,我知世民一生運數,必不是為質之人,才白討的這人情。”
長孫無忌正喝茶,撲一聲了噴了出來,又正色道:“怎樣都好,謝謝你為他說了那句話。”
呂仲明欣賞地看著長孫無忌,點了點頭,目光又移到他手腕佛珠上,長孫無忌見他對這串佛珠挺在意,便晃了晃手腕道:“喜歡么?喜歡就送你。”
“哪來的?”呂仲明笑道。
長孫無忌忙點頭,笑笑道:“我從大興回并州時,途經函谷關下,凈土宗的善導大師送我的,讓我戴著消災用。”
呂仲明:“開過光么?”
長孫無忌想了想道:“好像說開過。”
“哦……”呂仲明若有所思,本想推辭,長孫無忌卻遞過來,說:“送你了。”
木質如鐵,乃是烏木,一兩烏木一兩金,送得出這么一串佛珠的僧人,不是尋常人,呂仲明要推,手卻碰到了那串佛珠,當即感覺到一絲莊嚴之氣。
那是佛門高人朝物品中灌注的佛力,開光之物旁人不可碰,既然呂仲明已經碰到了,便隨手接過,仔細端詳,笑著說:“我回你一萬兩黃金的禮,先欠著。”
長孫無忌哈哈大笑,拍拍呂仲明肩膀,說:“等我妹妹出嫁時,再來找你討。”
呂仲明握著那佛珠,點了點頭,感覺佛珠上的力量,那圣潔之氣與自己見過的善無畏,也就是觀世音的蓮花力不同,更非玄門中霸道的卍字佛光之力……猶如溫和月光下,緩緩綻開的一朵白花,在黑色的烏木佛珠中流淌。
會是誰呢?哪一宗的?
呂仲明察完那佛珠,隨手摸到案幾下,手指按著木邊的鋒銳處,輕輕一劃,劃破些許皮膚,滲出一滴血來,抹在佛珠上。
呂仲明的血一滲進去,佛力登有反應,與神獸之血分庭抗禮,隱隱對陣,誰也壓不住對方的真力,烏木內登時匯聚了兩股力量。
“怎么?”長孫無忌問:“善導大師說我命中有劫,須得以佛珠辟邪,這珠子有蹊蹺么?”
呂仲明笑著搖頭,拉起長孫無忌的手,把佛珠給他戴上,說:“你戴著,能趨吉避兇,我也幫你開過一次光了。”
長孫無忌似有所感,抬起手腕,翻來覆去地看,呂仲明又問:“那位叫善導的法師,是個什么樣的人?”
長孫無忌道:“他也來晉陽了,還有一位姓韋的護法……”
這話一聽,呂仲明登時一凜,說:“什么時候來的?”
長孫無忌道:“與我前后腳到,建成大哥請過來的,想為唐王與百姓們祈福,不過唐王不太喜歡他,他喜歡你們道家……”
呂仲明這才稍稍放下了心,長孫無忌又湊到他耳畔,笑道:“仲明,會看人命相,是么?給我也看看手相罷。”
說著就把手伸過來,呂仲明看也不看,小聲說:“你以后會位極人臣,當上國舅爺哦。”
長孫無忌:“……”
正好這個時候上菜了,呂仲明便把長孫無忌徹底忘了,開始吃了。
長孫無忌席間好幾次要打擾呂仲明,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成功,李淵在上頭說話,呂仲明自己都是充耳不聞,一時間賓客滿堂,都是大笑又或是大嘩,都不關他的事了。
“喝點酒嘛。”長孫無忌道:“吃這么急做什么。”
呂仲明與長孫無忌互一敬酒,又專心對付他的一塊魚去了。
長孫無忌道:“對面那群人,你認全了么?要么給你介紹介紹?”
“說。”呂仲明言簡意賅道。
長孫無忌道:“坐在世民身邊的,就是柴紹柴大俠……”
“知道。”呂仲明道。
“王府里武功最高的那個。”長孫無忌道:“打遍長安無敵手,惹上他的人,都只要一劍……不過后來,碰上了秀寧姐,發現下不了手……”
“唔。”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呂仲明深以為然。
“建成哥身邊坐的是我舅舅。”長孫無忌道:“他很聰明,也喜歡聰明的后輩,你叫他高叔就行。”
呂仲明朝文臣席上看了一眼,那長得有點像長孫無忌的年輕人就是高士廉了,一副書生模樣,果然外甥像舅,倆甥舅像了個十足十。只是甚年輕,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根本看不出他是長輩。
“他身后的是衛尉使溫彥博,坐溫彥博對面的是天策軍尉段志玄,天策軍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
呂仲明聽到這話時,抬頭看了武將席上第二名的段志玄,長孫無忌又道:“不過去年段將軍調去當函谷關守了,也是最近才回來,你猜今天晚上會發生什么?”
“待會你就知道了。”呂仲明簡略道。
長孫無忌又說:“段將軍右手下,是尉遲大哥……”
“我認識,跳過。”呂仲明道。
長孫無忌看尉遲恭身邊的李靖,不知道是誰了,說:“那位倒是沒見過,不過感覺有點眼熟。”
“李靖。”呂仲明用筷子把不吃的姜挑出來,臘肉卷好,開始吃肉。
“李靖?”長孫無忌皺眉,似乎在回憶這個名字。
呂仲明補充道:“紅拂女。”
長孫無忌驚訝道:“就是去楊素家,結果把人家婢女帶跑了的那個?”
“你也知道?”呂仲明問。
長孫無忌道:“當然,長安傳得滿城風雨。”
呂仲明心道李靖討個老婆也真不容易……正好菜吃完了,下一道菜還沒上,便湊過去,低聲道:“我還沒來之前,世民有謀士嗎?”
長孫無忌微一頷首道:“侯君集,就是世民身后那個。”
呂仲明伸長腦袋往李世民身后看,見也是一個年輕人,年紀不大,一身布衣,便點點頭,長孫無忌道:“不過我不太喜歡他。”
“為什么?”呂仲明問。
“說不到一塊去。”長孫無忌笑笑道:“挺機智,沒什么靈氣。”
呂仲明見尉遲恭起身離席,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今天的承諾,正好也有許久沒見尉遲恭了,便想與他說說話,喝了口酒,小聲道:“我離席一會。”
“我還沒說完!”長孫無忌拉著他不讓他走,呂仲明道:“馬上就回來……噓,別說。”
李淵還在談笑風生,呂仲明便起身,從柱子后出去,走到偏門外,出了正殿。
今夜恰好是二月十五,天際一輪滿月,不知為什么,初唐的月亮總是特別圓,也特別的大,而且還特別亮。
月亮映著晉陽宮的高樓,晴夜千里無云,微風拂過,別有一番況味。
呂仲明整理衣冠,長吁了口氣,待會見到尉遲恭以后怎么說呢?直接就開口?說我兄弟和李世民連李靖都被你收買了,成天拷問為什么我不喜歡你,現在我來找你了……
不成。
你是個好人,可是我把你當哥哥……發好人卡么這是……發好人卡好像也不對……呂仲明猶豫半晌,又開始糾結自己喜不喜歡尉遲恭,喜歡一個人是怎么樣的呢?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遠遠的高處唱道,把呂仲明嚇了一跳,呂仲明回頭看,發現正是尉遲恭。
尉遲恭雙手按在白玉石欄上,在正殿后的高處,居高臨下地看著殿前的空地,呂仲明回頭看他,月光灑在他的身上。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尉遲恭低聲唱道,聲音帶著點暗啞,與惆悵。
呂仲明笑了起來,知道尉遲恭這句出自詩經,意思是漢水遼闊,不可游泳,而水中神祇,畢生不得追求之意,便轉身朝高臺上走去,邊走邊以吟唱來回答他:“結交在相知,何必姻緣親……”
那兩句則出自漢樂府箜篌謠,呂仲明稍作改動,便嘲了尉遲恭一熊臉。
尉遲恭卻不生氣,微微一笑,又唱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思君念君,思之如疾……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呂仲明心道多半這是世民教你的,還知道唱情詩了,早就在金鰲島聽過無數次了,便負手,雙腳一跳,躍上臺階來,繼而跳跳走走,登上高臺,自己編了個曲兒,隨口唱道:“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感君意氣重,遂得……”
說到此處,呂仲明忽然打住話頭,抬頭看著尉遲恭,不知為何,最后三個字,他竟然唱不出口。
那詩出自晉人孫綽的碧玉歌,最后一句是“遂得結金蘭”。
一旦這么唱了,意思就是我對你沒有感覺,不如你我八拜之交,像羅士信,秦瓊那樣,結為兄弟如何?如果尉遲恭聽懂了,那么他倆之間就再無可能了。
那一刻,尉遲恭看著呂仲明,仿佛就要被拒絕,呂仲明心中卻一陣微微蕩漾,抓住了轉瞬即逝的一點點感覺,它非常的弱小,就像一尾稚嫩的小龍,在呂仲明的心頭擺了下尾巴,呂仲明卻清清楚楚地抓住了它。
“遂得什么?”尉遲恭看著呂仲明的雙眼,認真問。
“忘了。”呂仲明笑道。
他走上石階,尉遲恭讓出身邊的空位,讓他過來,兩人站著,眺望高臺下的晉陽全城。月光下,屋頂連著屋頂,綿延鋪向遠方,在房頂的盡頭之外,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與更遙遠的地平線上微微起伏的山巒。
一切都灑滿月的銀光,十分浪漫。
“那里就是絲綢之路。”尉遲恭示意呂仲明看,說:“這條路,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包括你嗎?”呂仲明道。
尉遲恭點了點頭,說:“小時候,我總想著沿那條路向西邊走,看看西邊的盡頭是什么。就像你總是想離開金鰲島,去凡間看一看那樣。”
呂仲明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尉遲恭,說:“你怎么知道的?”
尉遲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你一定不知道我。”
呂仲明道:“你來過金鰲島?”
尉遲恭說:“不僅來過,還來過許多次……但每一次,我只能看見你,你卻看不見我。”
呂仲明道:“什么時候?”
尉遲恭:“在夢里,我的夢里。”
呂仲明詫異地看著尉遲恭,想起他上次確實這么說,難道是老君為他編織出的夢境?
“你的家是一片桃花林。”尉遲恭道:“小時候,每當我一個人,挨了師父的打,很孤獨的時候睡著了,就會夢見那個地方……那個時候你只有五六歲,你爹教你射箭。”
“是的。”呂仲明笑了起來,眼睛明亮,說:“你經常夢見我家嗎?”
“十六歲以前,經常夢見。”尉遲恭把目光轉向遠方,出神地說:“有時候在夢里,看見你一個人,在樹下睡覺。有時候夢見你從家里偷跑出來,想下人間去玩。還夢見你……被你爹揍了,蹲在湖邊哭,我碰不到你,在你的身邊,有一層力量,在保護著你,走不近你身前,也進不了你家,只能遠遠地看著,所以,你爹教你千龍嘯夜時,我才偷學到了一點。”
呂仲明只覺這一切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尉遲恭又看他,笑著說:“我看著你一年一年地長大。”
呂仲明被尉遲恭勾起了自己童年的回憶,想起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偶爾他也會一個人,覺得無聊,卻不知要玩什么,總是想偷偷溜到凡間去,沒想到,居然會有一個凡間的少年,會通過夢境,時不時地看著他,陪著他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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