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閔公
白犬一直警覺地盯著呂仲明,呂仲明真身乃是天地神獸,位于食物鏈最頂層,除了兩名父親之外,哪怕是鳳凰玄武,見了都要讓他三分,想必此時那白犬更怕,便不甚在意。
“老朽替祝阿全城百姓,前來求呂將軍一諾。”那老僧人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盧明月聚眾作亂,乃是情非得已,天道使然,想必呂將軍也知江山氣數,此城內百姓本是無辜,求呂將軍網開一面,留下全城百姓性命。”
呂仲明不知道按照大隋的法令,祝阿城中叛亂,百姓該當如何處置,然而這老和尚話中之意,他是清楚的,隋朝氣數已盡,犯不著再造殺孽了。
主帥還沒到,呂仲明尚無法承諾他,便道:“天道不仁,并無好生一說,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待秦將軍來后,我會代為轉告,法師請。”
那老和尚抬眼,看著呂仲明,頗有點意外,旋即緩緩點頭,城內又出來一名婦人,失聲道:“閔公!快回來!與官兵是說不通的……”
呂仲明此刻方知此人名叫“閔公”,看他蹣跚步伐,又不像哪個大BOSS,便心思復雜地目送閔公回城里去,那頭大狗搖了搖尾巴,臨走時還看了呂仲明一眼。
呂仲明進了城,只見祝阿縣城內一片蕭條之景,凡有農夫被盧明月的叛軍抓來做徭役,建筑工事的,見了官兵便作鳥獸散,呂仲明要找個人問話,百姓都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不殺你。”呂仲明道:“我就問個事,閔公是誰?”
被問到話的農夫戰戰兢兢道:“閔公是我們這兒的活菩薩,三年前就來祝阿了,住在山上一座破廟里……軍爺您饒命……小的家里……”
“都回家去。”呂仲明吩咐道。
官兵一進來,整座城里都靜了,片刻后秦瓊與羅士信追殺完殘兵,帶領手下兵士進城里來,呂仲明便朝秦瓊分說了此事,羅士信皺眉道:“不抓人,怎么回去交代?”
秦瓊沉吟片刻,答道:“再說罷。”
秦瓊沒有再多問,只是讓二人先休息,又讓手下去接管城防,清查城內叛軍,軍營內放了飯,呂仲明便揣著兩個饅頭,到哨塔上去吃。
羅士信正坐在欄桿上,見呂仲明來了,便朝一側讓了讓,城外到處都是尸體,遠處有一身穿破爛袈裟的僧人,正在念經超度死者。
抓不到叛軍,就只能拉百姓去充數,隋兵討要軍功,只得如此,多半自上而下,沿襲多年,也毫無辦法。然而百姓又有什么錯?呂仲明設想若換了自己是個尋常人,一家人吃不上飯,來了伙叛軍把城里占了,又被官兵打跑了,官兵抓不到叛軍,卻把自己父母被抓去頂罪,無緣無故地抓去殺頭,實在受不了。
但呂仲明也知道跟羅士信說這些也沒什么用,有的人活著就是為了打仗殺人,有的人活著就是為了織布種田,打仗對羅士信來說,已經是他的職業。他不會去想什么百姓無辜,天下人可憐之類的話,讓他帶兵殺人,他就去殺人,殺完了人計件算酬,就這么簡單。
反倒是秦瓊的原則與羅士信不一樣。
呂仲明與羅士信一同望向戰場上,官兵正在打掃戰場,那老和尚帶著他的白犬,正在場中穿行。
每經過一具尸體,閔公便躬身下來,撫過士兵的臉。
羅士信皺眉道:“禿驢在做什么?”
呂仲明道:“他在超度戰場上的亡魂,這么一來,城外就不會有惡鬼。”
羅士信嘲笑道:“人都死了,還要超度鬼?”
呂仲明看見遠方,閔公手中拈著的琉璃珠發出五彩光澤,在蒙蒙細雨里氤氳出一個光暈,身后竟是有佛光籠罩,隱約現出不知哪位佛門大菩薩的法相,便知閔公來祝阿,事情絕不止這么簡單。
他也知道羅士信看不見佛光,便不解釋,就在這時,兩人忽然發現了秦瓊,秦瓊正在祝阿縣外,與閔公交談,遠遠的不知說了什么,秦瓊便轉身離開。
呂仲明馬上下了崗哨,去找秦瓊,秦瓊摘下頭盔,回到城內,被呂仲明截住,未等二人開口,秦瓊便道:“沒什么事,閔公請咱們仨,到城西的空慈寺里去喝杯茶。”
“俘虜多少人?”羅士信問道。
“四百四十一人。”秦瓊道:“數目太少了,沒法向朝廷交代。”
呂仲明要說點什么,羅士信的手指卻微微一緊,使出些許力道,示意他別吭聲。
羅士信一臉戾氣,說:“我去逮幾個回來,你倆不必插手。”
呂仲明一聽就知道羅士信要自己擔了這干系,去把良民抓回來,捆回朝廷給楊廣交代,羅士信知道他倆做不出這等事,便打算自己去。
秦瓊道:“罷了,百姓何辜?再想辦法罷。”
羅士信反問道:“能有什么辦法?你倒是先想一個?”
秦瓊道:“先去見見閔公,此事不忙,反正還有幾天才回去。”
細雨紛飛,閔公所住之處,乃是祝阿縣中一處山坡,山上有一破廟,廟中已有近百年未有人居住,聽本地人所言,閔公自打來到此處,便弘揚佛法,替百姓治病,更在災荒年間,說動官府,開倉賑濟。
秦瓊知道不可托大,便囑咐呂仲明與羅士信,須得客氣禮貌。
進了空慈寺,寺中一片靜謐,茫茫青山,籠在一層煙雨之中,那白犬踞于寺后荷花池畔,閔公正在亭內煮茶。院中立著一座破敗佛像。
秦瓊雙手合十,呂仲明卻是靜靜站著,看了那白犬一眼。
“閔大師。”秦瓊道。
“三位將軍請坐。”閔公慈眉善目,白眉垂鬢,作了個手勢,呂仲明坐下,拿起一杯茶時,轉頭端詳院內佛像。
“這是哪位佛?”呂仲明問道。
閔公如是答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空慈寺內供奉的,是地藏菩薩。”
“啊……”呂仲明當即明白過來了,一瞥菩薩像,又轉眼一瞥白犬。那白犬自呂仲明入亭內,便表現得全身不自在。
“閔大師有何吩咐?”秦瓊道。
“吩咐不敢當。”閔公垂下眉眼,將茶先是端給呂仲明,再遞給秦瓊,最后才是羅士信,又道:“秦將軍,羅將軍二位,年少才俊,天縱英才,未及弱冠,便有此成就,實乃人中翹楚。只不知二位為何而戰?”
呂仲明沉默啜了一口茶,這話也是他一直想說的,秦瓊道:“閔大師何出此言?我等乃是大隋將士,自當為國盡忠。”
閔公緩緩道:“秦將軍,羅將軍,兩位是為陛下盡忠,還是為了天下百姓盡忠?”
羅士信臉色一變道:“你這是什么話!”
羅士信翻臉如翻書,一聽出閔公話中有話,便要動手,呂仲明與秦瓊忙同時抬手,攔住羅士信。
秦瓊道:“閔大師請說。”
閔公笑道:“兩位,我不過是糊里糊涂一老頭兒,至今已癡活了八十一載,這條命,遲早是要交去的,今日但請羅將軍聽完我一席話,就算將我抓回去治罪,又如何?”
呂仲明心知有那枚琉璃珠,以及亭里的白犬保護,要把這老和尚抓回去治罪決計不容易。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遂笑了笑,沒說什么。
閔公又道:“隋家氣數已盡,如今天下,與官兵作戰的,都是百姓,百姓無依無靠,為活命,不得不與官兵對抗,兩位既與呂道長作一路,想必也知來日天下困境……”
“我沒有說過。”呂仲明插口道:“只知順應天道,不可逆天而行則以。”
閔公抬眼一看呂仲明,呂仲明微一笑,時至此刻,他已約略猜到了閔公所屬陣營,便開口問道:“請教閔大師,地藏菩薩對天下之勢如何說?”
閔公一手豎掌道:“地藏菩薩于世無爭,對天下并未有言托付,乃是老朽讖越了。菩薩有大愿心,大愿力,唯望承載世人苦難,渡盡眾生。但地藏菩薩,有一言令老朽轉告呂將軍。”
呂仲明略一遲疑,閔公又道:“然而人間大亂將起,菩薩知呂將軍重任在身,無論如何,都請呂將軍善待生靈,不以無辜百姓性命,作博弈天下的棋子。”
呂仲明知道閔公的意思說穿了就是,地藏不來惹你,你也別在人間動不動就放禁咒出大招,轟死老百姓。呂仲明臉色陰晴不定,自己本來也沒打算這么做,但只要這時候一點頭,感覺卻像是被閔公威脅擠兌了一般。
“三位將軍,請看這祝阿城內。”閔公道。
閔公示意數人望向山下的祝阿,荒田綿延直至天際,燒稻草冒出的濃煙滾滾而起,百姓哭聲遠遠傳來。
“田地荒廢,無人耕作,家中男丁,十去九空,盡剩下婦孺老者。”閔公道:“整個天下,不知道還有多少像祝阿一樣的地方,有多少人在受苦。呂將軍,凡間已再經不起再一次兩教的封神之戰了。”
“我知道了。”呂仲明如是說。
閔公道:“老朽替菩薩,替天下百姓,感激呂將軍大德。”
呂仲明看到閔公行禮,反而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似乎佛家是在行善,只有他是來殺人似的。然而轉念一想,穿過玄門,帶著一堆法寶過來的時候,自己最初不正是這么想的么?管它什么隋唐天下,誰家江山,把山河社稷圖一祭出來,轟轟烈烈地碾壓過去。
佛道兩家一旦明面上開戰,勢必殃及無辜凡人。直到此時,呂仲明才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重新調整戰略。
“不必再說了。”秦瓊喝完茶,答道:“閔大師,這就告辭。”
閔公垂眼微笑道:“恭送三位將軍。”
三人喝完茶下來,呂仲明還在思考,羅士信卻道:“光是那老頭說的話,就夠治個死罪了。”
秦瓊道:“你打算將他帶回去?這就去動手罷。”
羅士信遲疑片刻,瞥了呂仲明一眼,問道:“他身邊的狼是否不好惹。”
呂仲明沒想到羅士信眼睛還挺厲害的,遂答道:“是,你也看出來了?”
一個老和尚,身邊帶著一只體型那么龐大的,通靈的白犬,一看就不似常人,是以羅士信也沒有輕舉妄動。秦瓊站在山腰上,沉默良久,而后問呂仲明道:“閔公說的,是真的么?”
“嗯。”呂仲明道:“不久后,隋家天下即將四分五裂,陷入群雄爭霸的局面。”
“什么?”羅士信仿佛不認識般地看著呂仲明。
呂仲明道:“以數件事的發生為轉折點,隋朝江山失其棟梁,天下各路英杰起兵反隋,楊廣躲在揚州,最終被義軍……那啥了。”說著作了個削的手勢。
“什么時候?”秦瓊與羅士信都似乎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快了。”呂仲明道:“最多不過三五年。”
呂仲明不敢把時間說得太清楚,雖說以自己的身份,泄露天機已不會引來雷劫,但泄多了,終究有點惴惴不安,心里沒底。
“你信?”羅士信嘴角抽搐,看看秦瓊。
秦瓊道:“你怎么不早說?”
呂仲明:“咱們第一天認識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
羅士信嗤道:“裝神弄鬼,你和那老禿驢都得被關起來。”
說畢羅士信摘了頭盔,走下山去,走出幾步,忽然又站定,回頭道:“你說真的?”
呂仲明沉默,看著羅士信雙眼,眼中意思一目了然:你看我像是在和你開玩笑嗎?
正在這沉默中,一名士兵快步上山,喊道:“秦將軍!羅將軍,滎陽來了軍情!張大人已得戰報,吩咐兩位速速起行,回滎陽匯合,鎮壓瓦崗叛軍!”
呂仲明登時心中一凜,知道這回正主兒來了,瓦崗軍是一支勁旅。這次張須陀面對的敵人,非是盧明月這等烏合之眾可比。
秦瓊道:“先不管戰俘的事了,回去再說,走罷。”
呂仲明沒再說什么,與二人下山,秦瓊搭著呂仲明肩膀,似乎有心事,羅士信也有心事,走出幾步后,忍不住回頭,想到了某個證據,以反駁呂仲明與閔公的那套“大隋必亡論”。
羅士信道:“師父為大隋征戰多年,有他在,大隋就不會倒。你倒是說來聽聽,師父怎么可能不管?”
呂仲明先是躲開幾步,躲在秦瓊身邊,說:“你……羅大哥,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羅士信:“……”
秦瓊道:“你說罷,你將羅成當做自家兄弟就成,他不會出賣你。”
呂仲明惴惴道:“雖然很遺憾,但事實確實是……他最后戰死沙場了。”
秦瓊:“……”
羅士信:“……”
羅士信嘲笑道:“放屁!能讓師父戰死,難不成我們也戰死了?”
羅士信看著呂仲明,呂仲明提心吊膽看著羅士信,不說話,那一刻,羅士信的臉色變了。
“我也會戰死?”羅士信顫聲道。
呂仲明戰戰兢兢道:“理……理論上是,不過我不會讓你死的,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會提醒你……那場戰役,你別去就行了……你看這樣成么?羅大哥……”
羅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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