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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作法


  雁逸警告了兩次,還是有些用的。阿追識趣地退到門側讓道,再揖:“上將軍請。”

  雁逸顏色稍緩,下車大步流星地往院門里去。他的步子如舊穩健有力,阿追在他走的略有些距離后抬頭看看,終于忍不住捂嘴笑兩聲,解了心頭壓不住的勁!

  那天她在戚王宮時,聽旁的謀士說上將軍被處了耐刑。后來被雁逸強拽進殿里,拿劍指著一番逼問,她倒把這茬給忘了!

  眼下這刑是行過了。雁逸鬢發剃盡,乍看上去明顯“少點什么”,大有點滑稽。

  如今的七國里,除了異族侵占所建的南束國不提,其余六國的貴族男子皆蓄發,出門在外更要將發髻束得齊整端正。只有身份下等的奴隸為了干活方便才會將頭發剃了,久而久之這倒成了一種身份的鑒別。

  “髡刑”和“耐刑”皆是由此而生,只對貴族而行。髡刑是將頭發剃盡,耐刑輕一等,只剃鬢角。

  這種責罰雖則看上去不痛不癢,但于貴族而言,可是羞辱得實實在在的。尤其像雁逸這樣天天要和同僚打交道的,在鬢角重新長出來之前,大概少不了被人明里暗里嘲笑個盡!

  阿追好生平定了一番心緒,面色嚴肅地進了正廳,抬頭一看已從容坐在案前的雁逸,笑就又忍不住涌上來了!

  她倒不是因此看不起雁逸的身份,只是耳邊禿了兩塊看著太逗。

  一聲嗤笑猛地從唇畔溢出,阿追匆忙收住,還是頓見雁逸顏色驟冷。她面容微僵,強自一干咳,板住臉坐到他對面,頷首:“上將軍有事?”

  雁逸凝睇著她顯然忍笑辛苦的神色,長眉搐了兩搐,本就到了口邊的謝罪之語硬是說不出來了。

  他好生悶了會兒,垂眸:“這一戰褚國輸了,褚公為人狹隘必難咽這口氣。接下來該如何,不知女郎可有高見?”

  阿追倏被問得一啞:“是戚王殿下讓上將軍來的?”

  她脫口而出地這么一問,廳里一下更尷尬了。前幾日那場鬧得太兇,當著一眾謀士的面被拎進殿去,阿追大有些丟臉;雁逸質問不成反被她駁了一頓,臉上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她這問話一出,更似有些意指雁逸記仇、被戚王迫著才肯來議事的味道,猛驚悟時她自己也很后悔!

  阿追略有點無力:“上將軍來得也太突然,我半點準備也無,不敢妄議此等大事。”

  雁逸眉頭一挑,話已出口,更拉不下臉反去道歉,只輕笑:“女郎心有怨言?也罷,女兒家面子薄,那日是在下唐突。”

  “……不是!”阿追趕緊否認,見雁逸笑容不咸不淡,急切解釋,“從前的事我還沒想起來,一切皆是現學;當這謀士又不久,比不得上將軍走一步看三步的。上將軍說了這事,我才剛知許還有后患,您若非要我說上一二也須容我先讀上幾日書,總不能逼我敷衍!”

  她說到這個地步,雁逸倒沒再做強求,只是臉色也多少不好看了。阿追心中喊著冤將他應付走,回到房里來就一頭栽到了榻上!

  ——雁逸等著她回話,她一直推脫下去決計是不行的。可要說讀書,“現學”未必能“現賣”,關鍵還是得看自己能不能夢到點什么。

  這般一想,阿追不由得懊惱起來。她哪有戚王說的什么“靈氣”?從最初戳穿那刺客開始,一切就都是靠做夢的,偏這什么時候能做個有用的夢,還并不由她掌控。

  這可不行。亂世里,在爭奪江山的諸侯王身邊做事,本就是刀刃上舔血。她這拿來舔血的本事還時有時無,怎么想都覺得早晚會把自己葬進去!

  阿追懨懨地在榻上掂量了小半個時辰,末了還是一鼓氣起來了,打算去稷下學宮再找找書,好歹先了解一下褚國。

  做夢的事由不得她掌控,但學識卻是她可以做主的,多懂一些總歸沒錯。

  稷下學宮就在隔壁,她便沒讓云瑯跟著,告訴云瑯幫她把前幾日讀過的書理一理,興許之后還用得著。

  踏進稷下學宮看看,學宮里竟空無一人!

  這和阿追之前從云瑯口中聽說的情況大相徑庭,云瑯說七國里唯戚國和班國的稷下學宮建的好,學子游走四方,必要到這兩處。是以學宮里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看書的論政的,常到夜里也不停歇。

  眼下這樣,阿追覺得奇怪。尋到藏書閣時,給門前守衛看了腰牌,順口就問:“怎的沒人呢?”

  那守衛作揖笑道:“太史令莫見怪。今天主上召卜尹占卜兇吉,國之大事,有識之士皆去一觀究竟了。”

  這確實是個大事,學子謀士們去觀這究竟,多少也有表忠心的意思在,并不值得奇怪。阿追也是醒后不久就聽說了各國皆有卜尹、太卜的事,大約因為自己所知太少并不能體會其中輕重,她總覺得這種事太玄乎,實在不夠可信、也難以服人。

  是以聽守衛這樣說了,她也并未有甚太多的關心,笑說了句“原是如此”,就步入樓中,尋自己所需的書去了。

  學宮里的藏書閣很大,獨占了個方圓數丈的院子,中間這座樓雖是最要緊的一處,實則也只裝下了學宮里的一半書籍。阿追在收拾此地的書童的帶領下上了二樓,書童說這一層里皆是關于各國的政書,兵法、謀略一類也有。許多都是不許平民看的,但她在朝為官,想看什么可自取。

  阿追便自己尋東西來讀。木質書架擺得整齊,東側皆是縑帛的,西側則全摞著竹簡。她取了三五縑帛、兩三竹簡后,坐到中間設著的案桌便去草讀挑選,跟書童要了筆墨還有茶水,打算在這里心如止水地耗上半日再說!

  戚王宮玄明殿前的廣場上,四周都設了坐席案桌,朝臣與各方名士滿滿地坐了一圈,戚王坐于檐下的陰影里,九旒冠冕與屋檐陰影一起覆住了神色。

  偌大的廣場正中,卜尹一襲黑衣,面帶青銅所制的羊頭面具,手持一曲折崎嶇的木杖,雙目緊闔念念有詞,俄而木杖狠在青石地面上一鑿,地上規整擺放的數只龜甲齊齊一顫!

  藏書閣里,阿追忽覺心頭被什么東西一擊,陡一陣頭痛,她皺眉按住太陽穴,輕輕揉著緩了一緩,又定神繼續讀手頭的竹簡。

  恰是讀到一段關于褚公為人的篇章,褚國民間所書。上面說“褚公多疑,自負。曾有臣子勸其與戚國示好,褚公反疑其不忠,極刑殺之”……

  戚王宮中,卜尹足下穩穩地繞那數塊龜甲行了一圈,繼而木杖頂端下垂,杖頭翎羽撫過片片龜甲,至末處,他口中一喝:“現!”

  阿追正去伸手欲取下一卷竹簡,驀地又一陣暈眩,她驚然扶住案幾,竟一陣血腥氣從胸中翻涌而上!

  她吃力地睜眼,眼前的竹簡、案桌甚至光線,都化成了一團看不清的朦朧。她也無法開口呼救,只覺一開口,那口血腥就要嘔出來……

  正死命忍著萬般難受,團霧朦朧里隱約現出一人形,三十上下的樣子,頭戴七旒冠冕,坐于案前以手支頤,問眼前臣子模樣的人說:“我欲差闕將軍伐戚,卿以為如何?”

  臣子回說:“闕氏一門掌權已久,主上再予其建伐戚之功,但有差池,后患無窮。”

  玄明殿前,陽光被一片浮云遮住,光線陡暗。占卜之事本就玄妙,天氣突然一變,眾人難免都心弦一繃。

  但見那卜尹仍步下穩穩,一壁念訣,一壁從廣袖中取出巴掌大的銀鈴一枚,懸于木杖前端的銀鉤之上。

  銀鈴掛穩妥,卜尹的手驀地快而均勻地猛晃起來,直晃得那銀鈴脆響連連,很快就已連成了一條線般,“叮鈴鈴”的碰撞間尋不到任何間隙。

  卜尹全神貫注,待響聲快至極致,忽地腳下猛轉,站定間縱身一躍,木杖再度狠砸向地,銀鈴“鐺——”地一響即停。

  面前那數塊龜甲里,顯有一塊在木杖觸地間稍向前越了半寸,周遭眾人皆忍不住探頭,有人已急問:“如何?”

  滿案書卷前,阿追莫名聽到一陣無處尋源的空靈鈴響,愈感身體支撐不住,漸漸的,竟已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書童途經時被嚇住,忙過來扶她,她卻已一個字都說不出,只抬手制止書童莫擾。

  眼前的畫面顯和她從前見過的夢境異曲同工,她克制著心中灼燒凝神看著,畫面果然繼續了下去。

  那帶著七旒冠冕的諸侯道:“但朝中仍需拉攏闕氏一門,當如何絕后患?”

  那臣子又回:“主上可待其凱旋秘密除之、收回兵符。犒賞安撫其幼子,便既可拉攏闕氏一門,又無后患。”

  秘密除之,收回兵符。秘密除之,收回兵符……

  畫面在此音落后倏然頓住,諸侯維持著端坐、臣子維持著躬身,再無半點動彈,唯這句話在她腦海中又蕩了兩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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