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交
戲臺上一折戲還未唱完,戲臺下鐘繁微心中已是千回百轉。
然而她早便習慣了掩飾情緒,不管心中怎么想,抬眼看時神色仍是如常。
趙七也便沒有發現什么不對,只見她眸光似乎格外的亮,像這一夜的星光燈火都映照其中,又像是有秋水盈盈,下一刻就要凝結成珠掉落下來。
他下意識便想要伸出手將那水色抹去,卻又覺得這動作突兀而孟浪,于是生生忍住了。
他握緊了手,修剪圓潤的指甲用力按在手心皮膚上,像是要把某些話、某些情緒也按回心底,心底便因此灼熱到微疼。
他問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嗎?”
“我沒有來過夜市,也不知道……”鐘繁微搖了搖頭。
趙七仍不死心,又問:“我以前給你帶過不少東西的呀,你喜歡哪個?”
鐘繁微抿著唇笑:“我都喜歡的。”
——這倒不是她有意哄他或是逗他玩,而是實話。本就是他覺得好吃才會特意帶來給她,而她本身并沒有太多口味上的偏好,確實是覺得都好都喜歡。
趙七有些苦惱一般屈指擦過眉心,最后說:“那我便挑我覺得好的了?”
他的目光掠過遠處攤販前的人群,又看向身邊的鐘繁微,總覺得難以想象對方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的樣子,于是他又張望了一會兒,帶著鐘繁微走到一處攤販前,揚聲道:“成伯!”
攤主抬眼看了看,笑了,他年紀不小,說話也帶著些口音:“是小趙啊,還是和以前一樣嗎?”
“我的先等會兒,”趙七擺擺手,又指了指鐘繁微,“先給她拿一碗小的餛飩,不要姜芥胡椒也不要芫荽。”
“哎,行!”攤主一邊應和一邊轉身,拿起漏勺時他問,“以前可沒見你帶旁人來過啊,這是哪家的姑娘被你拐了出來?”
趙七有些尷尬般瞥了鐘繁微一眼,欲蓋彌彰地提高了嗓門:“這是我家里的妹妹,今天難得出一次門,您少說兩句,別嚇著她了。”
這攤子生意不錯,人聲紛雜。趙七帶著鐘繁微到角落一張桌前,順手把桌椅擦了一遍,然后湊到她耳邊低聲和她說:“等會兒餛飩上來了可以先嘗嘗看,不喜歡或者吃不完就不要吃了。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我去買些東西,會盡快回來的。”
他走出兩步,又有些不放心地回頭囑咐:“上次你那匕首帶著吧?之前那幾招挺好的,要是覺得有什么人不像好人直接扎就是了,真弄錯了我來賠錢。不然大聲喊也行,這里的攤主和我挺熟的,人也熱心,不會不管你……”
鐘繁微有些想笑出聲,卻最終只是笑盈盈點頭,一一應下。
見他一步三回頭,才道:“行了,該去就去吧,以前怎么沒見你操心這么多?”
趙七抹了一把臉,沒好氣道:“我操心都是為了誰?好好地把你帶出來,不得照樣好好地送回去?”
這次他不再猶豫,徑直走出去,只在路過攤主身邊時才提了些聲音:“成伯,我去買些東西,就先把妹妹托給您了,您沒事的話幫看著些。”
“這么漂亮的小姑娘,那是得看著些!”攤主哈哈笑道,“去吧去吧。”
鐘繁微遙遙看著趙七的背影,他走入人群之中卻依然顯眼。在這夜市的所有人中,他并不是長得最高的一個,腰背卻挺得格外直。然而他的姿勢也不該被比作松柏之姿,而是什么更鋒銳、更凌厲的存在。他的步伐并不顯得急迫,卻很快地隱沒在人群中,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擋住了。
鐘繁微出神地看了那個方向一會兒,直到攤主將餛飩擺到了她的面前。
她面前白霧蒸騰而起,淺白色的湯汁襯著綠的蔥花黑的紫菜,色彩對比鮮明而誘人。一整碗餛飩擠擠挨挨,皮薄到透明,餡不算大,她一口便能咬去一半,卻鮮且香,咬下去時口感恰到好處。
她一碗餛飩吃了小半,趙七還未回來,卻聽見身后有人帶幾分猶豫的聲音:“……繁微?”
鐘繁微猛地一驚,沒有想到此地會有人認出她來,她循聲回頭,見站在她身后的是一名書生打扮的人,身上的衣服料子不算好,多少也有些磨損,卻極整潔,每一絲褶皺都規規矩矩一絲不茍,寬大的袍袖垂落,也不沾染臟污。頭發同樣整整齊齊束起,以發冠木簪固定。眉眼十分年輕,看著方及冠不久,眉清目秀,文質彬彬。
一張有幾分熟悉的臉。
雖是幾年不見長開了些,但到底曾熟悉過,五官也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對于鐘繁微來說自然不難認出對方。
她輕聲道:“晏秀哥。”
鐘繁微對晏秀最早的記憶始于七歲那年的冬天。
那時她和鐘惜鈴才剛到京郊,還沒有開始讀書,莊姨娘嫌她們在旁邊礙手礙腳,讓她們“一邊玩去”。
——莊姨娘嘴巴壞、脾氣差,卻不至于真的讓兩個六七歲的孩子做什么,對她們也沒有什么額外要求,只要她們老實待著別添亂就行。
姐妹倆見天色已暗,便去門口等外出的花婆婆和璇珠回來。
那莊子靜得瘆人,花婆婆和璇珠都不在,莊姨娘忙著繡花也沒再罵人,便只能聽著冬天的風呼嘯著自堂屋中過,一種空洞洞的聲音。
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人便失了說話的力氣和想法,反倒會冒出些胡思亂想來。她們等在門口,鐘繁微也無意去探究鐘惜鈴那一刻在想什么,只是凝視著檐下的冰凌,想著在她注意到、沒注意到的時候,那些冰凌慢慢生長。她看著看著,甚至升起一種荒唐的念頭:倘若這漫長的冬天永不過去,這冰凌一日日、一年年地長,會不會有朝一日將覆蓋整個莊子,把她們這些被遺忘之人都冰封在其中。許多年后有陌路人經過,才發現這里封住了一整個冬天,埋葬了五個人漫長而無趣的生命?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叩門聲。
姐妹倆都以為是花婆婆或者璇珠,沒有猶豫便開了門。凜冽的寒風瞬間更加洶涌地灌進來,攜著沒頭沒腦的、尚且帶著稚氣的男聲:“你們缺不缺……”
下一刻,像是也沒有想到開門的會是兩個比自己更年幼的女童,站在門外的小男孩猛地卡住了聲,被寒風吹得蒼白的臉色泛起紅來。
那便是鐘繁微和鐘惜鈴與晏秀的初見。
那個冬天誰都不好過,晏家父子比她們姐妹倆還要更窘迫一些。父親病重,租的房子即將被收走。晏秀也是走投無路,只得舍棄了所謂讀書人的清高,一戶戶敲門詢問有沒有人愿意雇傭他。但他那年也不過九歲,又不肯簽長期的賣身契,除非是做善事,誰會雇傭這樣一個孩子?
他也不是不知道,卻還是想再努力一次。若是仍然失敗,不管父親病好后如何態度,他都不得不去賣家傳的書籍了。
……哪怕急于出手,只能低價賤賣。
畢竟不管旁人怎么看,在晏秀看來,書籍都是死物,不會比人命更重要。
或許是運氣這種東西,總是否極泰來,晏秀最終敲響了樂陽王府別莊的門,而莊姨娘一念之間心生惻隱,收留了這對瀕臨絕境的父子。
鐘繁微想,大概就是從莊姨娘做下決定的那一刻起,晏先生和晏秀、她和鐘惜鈴的人生都改變了。
后來的幾年間,她和她的妹妹跟著晏先生讀書,晏先生的學生總共也只有三個,除了她們之外,便是比她還年長兩歲的晏秀。
可以說京郊的那些年中,除了鐘惜鈴之外,為鄰、同窗了數年的晏秀便是她最為熟悉的同齡人。
一直到她十五歲時,和鐘惜鈴一起被接回樂陽王府,當時她們走得匆忙,只來得及和京郊莊子中的其余人草草告別。一別數年,如今也算是他鄉遇故知。
“你是和惜鈴一起出來的,還是?”
“只有我在這里,若早知道今日會遇上晏秀哥,那我必然叫上惜鈴一起。”
“那你們姐妹這些年,過得還好嗎?”晏秀為人端謹克制,年幼時還好些,越是長大,越是喜怒不形于色,這般帶些關切的語氣,便已經能算十分難得了。
“衣食無憂,生活無慮,有什么會不好呢?”鐘繁微輕描淡寫地帶過,又問,“倒是你怎么會在此處?晏先生呢?和你一起入京了嗎?還有莊姨娘她們……”
晏秀答得言簡意賅:“我入京是為了明年的春闈,父親未陪我一起來,大家都好。”
“這么說,你鄉試已過?那可實在是恭喜了,晏先生大概也十分高興。”雖是真心實意為晏秀高興,但是她還是有那么一瞬間無法自抑地想到了讀書從來馬馬虎虎的趙七,忍不住生起幾分詭異的恨鐵不成鋼來,她嘆了口氣,先將不上進的學生的事擱在了一邊,“不過離明年春闈尚有小半年,你如今是……”
“是父親讓我早些來,”晏秀點頭,“他說若要溫書,在哪里都能溫。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在京郊閉門造車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他們雖是故交,但往日里其實更多的相處都是一人一冊書,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交談本就不多。相較起來,倒是鐘惜鈴和晏秀更熟稔一些。何況多年未見,寒暄幾句后,便又陷入一種無話可說的境況。
在這片靜默中,有人遙遙喚道:“……嘉禾,你好了沒?”
鐘繁微對這個陌生的稱呼還沒有反應,便見晏秀側了側臉,她立刻明白過來:“……這是在叫你?”
“是,前不久我及冠時,父親給我賜字‘嘉禾’。”
秀有禾類抽穗之意,禾中異穗,謂之嘉禾。
“是和人約好了一起的嗎?那便快些去吧,不必在意我,我無禮可送,就先在這里提前祝晏秀哥馬到成功、一舉高中了。”
晏秀點了點頭,卻沒有急著走,難得地躊躇了一下,不太明顯地避開了目光:“我之前和莊夫人打聽過,你們如今是在樂陽王府?若是不麻煩的話,幫我和惜鈴帶句話。當初的話,并非是我年少妄言,待我金榜題名,我自會去求父親上門。”
他語速比往日快上幾分,匆匆說完,像是不好意思見鐘繁微反應,轉身離去了。
鐘繁微心中生起一種有些驚人的猜測。
不是年少妄言……晏秀和鐘惜鈴當初說的什么話?求晏先生去樂陽王府做什么?
……不會真是她想的那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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