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月
時隔小半個月走出氈帳,鐘繁微才注意到這一日有些奇怪。
烏戎人逐水草而居,隨著四季在不同草場上遷徙,到了何處便把氈帳搭建在何處,像是一座移動的城。
這座“城”如今停留在春日草場,“城”中心便是王帳,鐘繁微的氈帳在王帳附近,旁邊是蘇娜雅若和海音訶安的住處。
總之這一塊地方住的人不少,加上奴隸就更多了,往日總有不少人在附近來來往往,今日人卻格外少,偶有幾個人路過也是行色匆匆。
鐘繁微四處看了看,她最近一直在養病,幾乎沒有踏出過氈帳。采菽和采苓一來是人生地不熟,二來為了照顧她也沒什么閑心關注外面的事情,以至于此刻三人都不太清楚發生了什么。
好在可以替她們解惑的人很快便出現了。
安塔希正百無聊賴地蹲在氈帳附近,見到她們三人,便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用力揮了揮手:“王后身體好些了嗎?”
草原上的治病手段和大越完全不同,安塔希在這方面幫不上什么大忙,采菽和采苓兩人也不至于忙不過來,像煎藥和貼身照顧這種事情便干脆沒讓安塔希插手。但她既然是被指派給鐘繁微的人,便也不能到處亂跑,尤其是這種鐘繁微生著病的時候,不管她們怎么說,她都得在附近待命。
只能留在這里,又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自然便覺得無聊。
“已經好多了,氈帳里太悶,所以出來走走,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鐘繁微說。
這小半年下來,鐘繁微如非必要便不講大越官話,強迫著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和各個烏戎人說話,總算是將草原上的語言學了個七七八八,起碼應付日常交流是沒有問題了。
采菽和采苓比她進度慢一點,但鐘繁微閑時也能教她們一些經驗,加上手勢動作,基本上也都能互相理解,不會再和剛來烏戎時一般,只能與人面面相覷,誰都無法理解誰的話。
“我也沒能幫上什么忙啦,王后下次自己也要保重身體呀。中原的藥太可怕了,比巫醫的神草還要可怕!”像是想起了這段日子氈帳里散不去的苦澀藥味,安塔希皺了皺臉,神情里帶著幾分同情,“中原的病人好可憐。”
鐘繁微笑了笑,沒多說什么。
烏戎人治病,都是去尋所謂的巫醫。如這個名字一般,巫醫既是醫,也是巫,雖然也會開些草藥——也就是安塔希所說的神草——但更多的還是向鬼神祈福禱告,鐘繁微并不覺得這種做法有用,在這個方面確實無法做到入鄉隨俗。好在她離開玉京時帶了不少人做陪嫁,其中也有幾個大夫,雖然算不上什么有名的神醫,但這種小病小痛還是能治的。
不過她也不至于直白地在烏戎人面前說“我不信任你們的巫醫”,所以也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結,而是直接問:“我看今天這里的人格外少,是出什么事情了嗎?”
安塔希眨了眨眼睛,笑道:“也是王后今天出來得巧,大家都在外頭慶祝白月節呢!”
鐘繁微一邊帶著采菽采苓往外走,一邊聽著安塔希嘰嘰喳喳說話。
單看名字,便能知道這節日與神話中的穆卓婭有關,但更多的還是慶祝春日已至。冰消雪融,草木生長,一年中最難捱的冬季過去,又是新的一年。
走出好一會兒,才能看到人群聚集,歡呼著吶喊著,像是在給什么人加油鼓勁。
安塔希順著鐘繁微目光望出去,說:“這是在賽馬!”
對于烏戎、或者說對于草原上的所有部族來說,馬都是極為重要的存在,是以白月節上也有賽馬會。
鐘繁微瞇起眼,看著遠處。
那些騎手伏在馬背上,駿馬飛馳如離弦之箭,你追我趕,互不相讓。騎手穿著彩衣,身上系著彩色的布條,那些色彩鮮艷的彩帶在風中飄揚,十分好看。
她注意到,那些馬上都沒有配備馬鞍,卻依然風馳電掣,仿佛對這些烏戎人毫無影響。
鐘繁微緩緩抿起了唇,神色微微凝重。
狄燕也好,烏戎也罷,這些來自草原上的部族,在冶鐵鑄造方面的技藝都遠不如大越。然而他們的騎兵卻是中原望塵莫及的存在,騎兵對騎兵時更是碾壓的局勢。
草原上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幾乎都擅長騎射,她能看到賽馬會中有幾個女騎手,還有身量未足的半大少年,都未落于人后。大越卻不同,能騎馬的人就不多,經過訓練的騎兵會好一些,但水平仍然無法和這些人相比。
這樣其實沒什么奇怪,以她這段時間的見聞來看,烏戎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馬,年幼的孩童都敢上馬,時日久了自然個個嫻熟;而大越……富貴人家也就罷了,普通人家誰會花錢花糧食去養馬?養了又能有什么用?
很多時候,中原與異族的戰事,都是靠人命來拉平差距的。一場戰爭下來,異族來去如風,大越則要填上數倍的傷亡。若非騎兵不適合攻城,大越還有地利可以據守,情況只會更加慘烈。
草原部族的騎兵,一向都是大越的心腹大患,在那個夢中,大越也正是亡在狄燕鐵蹄之下,要怎么樣才能阻止?
她心中思索著,面上卻沒有表露出來,只是徑直往一個方向走去。
蘇娜雅若站在那個地方,也在看這場賽馬。注意到鐘繁微的到來,便轉過頭來對著她溫和一笑。
鐘繁微在她身邊站定,招呼道:“大王后。”
“早說了沒必要這么生疏,叫我蘇娜就行,或者和海音一樣叫我蘇娜姐姐也可以。”說完,蘇娜雅若便對著身邊的人吩咐了幾句,叫他們拿兩個杌扎來,讓鐘繁微和她一起坐下說,“年紀大了,這么一會兒便有些站不住,你可別介意。”
鐘繁微低頭看了一眼這坐具,蘇娜雅若雖然已經算不上年輕,但其實也不能算年紀十分大。此前她在這里站了不少時間都沒說什么,直到此刻鐘繁微來了才要坐下。這顯然是體諒她大病初愈,又照顧她的面子怕她拒絕,所以只說自己累了。
她坐下來,聽蘇娜雅若溫聲細語和她說話,像是一尊沉默而易碎的瓷器。
“……雖說現在算春天了,但天還是冷。你身體都還沒好,出來吹風做什么?”蘇娜雅若看著她仍然蒼白憔悴的臉,有些憂心地說,“不管怎么樣要先養好身體,缺什么都可以和我說。烏戎天氣變化是有些大,你還年輕,要好好照顧好自己,否則年紀大了就更難捱了。平日里也高興一點,尋點喜歡的事情做,不是大事的話我都能替你兜著……”
鐘繁微彎起眼睛,露出一點笑容來,她沒提那些噩夢,只是說:“安塔希說白月節算草原上最熱鬧的日子之一,不來看也有些可惜。我之前在氈帳里也悶了不少時日了,現在已經沒什么大礙了,出來透透氣也算好事。”
“就算錯過了今年,也還有下一年,身體比什么都重要,”蘇娜雅若嘆了口氣,沒再勸她,只說,“我那里新得了兩件裘衣,回頭讓人送到你那里去。以后哪里不舒服也要記得去找巫醫看看,或者求點護身的符,別硬拖著,拖成了大病就不好了……”
鐘繁微一一順從地應著。
她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也有數。自己原本算不上什么弱不禁風的病秧子,這次是因為大半年來數次長途跋涉加上水土不服,又逢上換季氣溫多變,才病得嚴重了些,但蘇娜雅若一片好意,也沒有必要特意反駁拒絕。
說話間,熱鬧聲音越來越近。鐘繁微抬頭一看,才注意到這里其實是賽馬會終點位置,而速度最快的騎手已經接近了此處,歡呼鼓勁聲便愈加響亮。
馬蹄奔騰聲若雷,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里,一匹黑色的馬搶先小半個身位沖過終點。
蘇娜雅若身邊的一個半大的孩子跳起來,跟著歡呼:“阿娘第一!阿娘最厲害!”
鐘繁微記得,那是海音訶安年紀最大的兒子,她本以為是蘇娜雅若帶他出來的,但如今這一看……
她的目光又落在第一名的騎手身上。
海音訶安翻身下馬,眉目如畫,笑靨生花,一雙腿筆直纖長又有力,滿頭扎成辮子的烏金色長發在陽光下如在發光。
蘇娜雅若發現鐘繁微在看海音訶安,又笑道:“海音騎射確實厲害,若非是個姑娘,怕是將軍也當得。”
“蘇娜姐姐可真是看得起我,”蘇娜雅若并沒有壓低聲音,海音訶安顯然也聽見了這句話,她抱起自己的兒子走過來,又看了鐘繁微一眼,“我們的病美人兒可算出門來了?”
她這句話說得輕佻,依然是那種分不清是善意還是惡意的語氣。
“海音。”蘇娜雅若不輕不重地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像是一個委婉的提醒。
海音訶安聳了聳肩,沒有再說什么,反倒去指揮蘇娜雅若的手下:“給我也拿個杌扎過來。”
鐘繁微避開了海音訶安話里依稀帶著的刺,只是客套地和她說著瑣碎的話。
她看著附近來往的人,目光落在一群人身上。
那些人與身邊的人模樣打扮都格格不入,她幾乎一眼看出來,那是來自大越的人。
但她也沒有在當初跟著她來到烏戎的人里面見過他們。
她才想到此處,海音訶安便注意到了,也順著看了一眼,笑了一聲,拖著音說:“那不是大越來的商人嗎?要去和他們說說話嗎?我記得,用你們的話來說,這叫做‘老鄉見老鄉’?”
最后五個字,她用的是大越的語言。
蘇娜雅若不懂中原官話,卻也能猜到大概是什么意思,便說:“他們應該帶了不少大越的東西來,想看可以去看看,喜歡也可以買下來,缺錢和我說就好。”
海音訶安又說:“就算沒有東西想買,也可以問問他們別的事情。而且這些商人每年往返各地,說不定你也可以托他們帶點信給你家里人?”
鐘繁微還沒有動作,她自己已經先站了起來:“要不要去你自己決定吧,我也有些話想給我父王帶,就不在這里陪蘇娜姐姐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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