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匕見
“怎么會沒有別的選擇呢?”鐘繁微笑意不動,“對您來說,固德吉勒做烏戎王與蘇娜王后的兒子做烏戎王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而對我來說,您的兒子做烏戎王與蘇娜王后的兒子做烏戎王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既然如此,我為什么不選擇幫助蘇娜王后呢?你們雙方實力對比,怎么看都是蘇娜王后占優(yōu)勢吧,如果選擇她的話,我甚至都不需要聯(lián)系大越冒什么險,遠比與您合作安全得多。”
就在這一刻,她已經(jīng)找到了那條生路,甚至已經(jīng)預(yù)見了今夜的結(jié)果,所以此刻一切不安焦慮都散去,只剩下一種成竹在胸的篤定。
現(xiàn)在她需要注意的只剩下一件事……保住自己的性命。
“安全嗎?”海音訶安挑眼看來,其間都是盈盈笑意,下一刻,她猛然拔刀出鞘,刀鋒直指,逼向鐘繁微咽喉要害。
那把刀對鐘繁微來說并不算很陌生,畢竟這些年間這刀總掛在海音訶安腰間,刀身勾起半彎弦月般的弧度,隱在繪滿花紋、鑲嵌金銀寶石的刀鞘中,像裝飾品多過武器。
然而這是鐘繁微第一次見到這把刀出鞘,同樣鑲了寶石的刀柄森白,鋒利且薄的刀身雪亮,血槽如奇異的花紋一般攀附其上,殺氣凜然。
海音訶安得到這把刀是在她十歲的時候。
她是樓夷老王最小的女兒,上面有不少姐姐,而她是唯一得到了刀的公主。她高興于自己和其他姐姐的不同,天天帶著這把對當(dāng)時的她來說有些太長的刀在樓夷走來走去。
她看到她的哥哥姐姐們看著她的眼神,那是一種不贊同,和努力藏起來卻還是或多或少存在的恐懼驚駭,甚至還有幾個人眼中會有嫌惡鄙棄。
她高高昂著頭,驕傲地走過。
鷹隼不會在乎雀鳥的想法,因為她生來就與他們不同。
前不久她和年紀(jì)最小的十四哥吵架,一氣之下跑出去。十四哥生了會兒悶氣后又不放心地出去找她,等到終于找到的時候,兩人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看到黑夜里亮起的一只只幽綠色的眼睛,兄妹倆都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落在狼群包圍中。
那年她十歲,十四哥也只有十一歲。她分明感覺到他在恐懼地發(fā)抖,卻還是努力擋在了她的面前。而她不顧哥哥讓她往后退的話,上前幾步拔出了哥哥的刀,撲向了離他們最近的那匹狼。
她那時年紀(jì)尚小,力氣不足,虎口崩裂,她的血與狼血混在一起。而她在十四哥驚恐的叫聲中壓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氣和重量,砍下了那匹狼的頭。
狼血噴射而出,濺了她滿頭滿臉,而她早已閉上了眼,像是有一種天生的直覺,眼都未睜便就地滾過,睜眼時刀尖已經(jīng)豎起向上,將第二只狼開膛破肚。
第三匹狼要來咬她,被她從張開的口中豎著一刀穿過咽喉,刀柄下壓,生生剖開一半頭顱。
她父王和年長的幾個哥哥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滿身都是狼血的她被大哥匆匆從狼群中抱出來,她滿不在乎地一抹臉,發(fā)間面上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血,幾乎所有人都驚異地看著她。
父王從大哥手中接過她,將她舉起來哈哈大笑,說她是他諸多女兒中最勇敢的一個,是樓夷的小勇士。
而她驕傲地宣告,她會做樓夷最無畏的公主,最強大的勇士,替樓夷奪來更多的草場,讓樓夷人的牛羊馬有最多的土地可以跑、有最好的牧草可以吃。
父王卻笑著說他可舍不得他的小海音這樣辛苦,還把自己弄得這么臟兮兮的。她有些不滿地看著父王,發(fā)現(xiàn)他確實只把她的話當(dāng)做玩笑,憤憤不平地覺得接下來起碼十天都不要理父王了。
像是意識到她真的很生氣,幾日后父王叫人給她牽來一匹白色的小馬駒做禮物,又鑄了這柄彎刀。
刀身如半彎弦月,刀鞘上鑲嵌金銀寶石,而刀柄……是用被她所殺的狼的骨頭磨制。
那是她最初的戰(zhàn)利品,和后來長久的伙伴。
至于那匹白色的馬,確實漂亮又溫順,聰慧機靈且通人性,大概也是她父王特意選出來的,幾乎沒有女孩子會不喜歡它。海音訶安雖然有些嫌棄它太溫順,但對方每次親昵地拱她時她便又心軟了,就這么養(yǎng)了它好幾年,直到她十四歲,偷偷跟著旁人溜上了戰(zhàn)場。
那只是一場與別的部族之間的小型戰(zhàn)役,她的馬卻因為見了血而焦躁不安地膽怯后退。海音訶安幾次催馬不成,干脆放棄了它。她斬殺一個敵人,奪了對方的馬,又沖回敵陣中去。
那一場戰(zhàn)斗她殺得興起,簡直是酣暢淋漓,卻在后來收拾戰(zhàn)場時才發(fā)現(xiàn),她從小養(yǎng)大的那匹小白馬已經(jīng)被不知道什么人殺死在戰(zhàn)斗中。
她看了它許久,什么都沒有說,最后只讓人和其余死去的馬一起處理掉。
后來海音訶安聽說有人因此罵她冷血無情,她也不屑去在乎。
可她其實還是有一點點后悔的。
她不后悔舍下它去搶另一匹馬,卻后悔不該帶著它上戰(zhàn)場,后悔不該將它養(yǎng)在身邊,后悔曾經(jīng)的自己不夠狠心。
她不需要這樣無用的漂亮和溫順,軟弱更是最大的錯誤,從最開始她就不該留下它,不管它如何與她撒嬌。
所以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犯過這樣的錯誤,該舍棄的就應(yīng)舍棄,否則只會害人害己。
該狠心時,自然也不能心慈手軟。
不能為她所用的人,就只能因她而死。
彎刀鋒銳,如她眸光鋒銳。
那溫順的、美麗的,雖聰慧卻也軟弱的大越公主,只是愣在那里,像是被嚇傻了一般,連后退躲避都忘記了。
然而在這一刻,海音訶安看見那雙眼睛,那雙在她的記憶里,總是垂下的、總在退避的眼睛,原來竟是細長而眼尾微微上翹的,這樣近地仔細看時,其實有一種總帶笑意的從容,甚至是顯得……傲慢。
一瞬間某種預(yù)感如警示,她的動作仍沒有慢上半分,眼看刀刃就要架到那白玉般的頸上,卻聽見金鐵撞擊之聲。
鐘繁微眉眼不動,手上卻不知何時也持了一把匕首。都說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那樣小巧的匕首對比海音訶安的彎刀本是毫無優(yōu)勢,然而海音訶安到底輕視了她,沒防備這突如其來的反擊。
她沒怎么學(xué)過武,會的只有在這最近距離殺人保命的三招,但這三招卻練到如此嫻熟,于是此刻電光石火一剎那,刀與匕首鋒刃相撞滑過錯開,她已經(jīng)撞進海音訶安懷中,將身一擰,匕首先一步按在了對方咽喉處,微微陷入皮肉之中。
這樣近的距離,彎刀反而不好用了,海音訶安總不能倒轉(zhuǎn)刀鋒來砍鐘繁微,不順手不說,還容易傷到自己。
故而她也痛快,沒有再試圖掙扎,而是垂下了手,鋒刃向外,算作一個讓步求和的姿態(tài)。分明被人用武器抵著要害,眉眼卻依然帶笑。
她嘆息般道:“中原的公主……可真是了不起。若你們的兵卒個個都如你一般,我們大抵得寢食難安了吧。”
鐘繁微不置可否,問:“事到如今,您還有心思關(guān)注那些事嗎?您該想的,不應(yīng)該是如何保住自己性命嗎?”
“我覺得不急,”海音訶安笑道,“你的動作倒是還算嫻熟,但是永寧妹妹,你真的殺過人嗎?”
她側(cè)眼看去,見到鐘繁微蹙起眉,便知道自己是猜中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鐘繁微前世今生其實少有真的獨自落于危險境地中的時候,幾乎總有人保護著她,殺人這種事畢竟輪不到鐘繁微。招式可以找熟人練,殺人總不能如此,更不可能隨便在路邊逮個什么人來殺。
但就算如此,此刻氈帳內(nèi)局勢仍是鐘繁微占上風(fēng)。
“您是覺得,我不敢殺您是嗎?”她鎮(zhèn)定地問道,一邊問,一邊手上力氣又加了一分,這匕首刃如秋霜劚玉如泥,不過這般一按,已有一線血痕。
“永寧妹妹誤會我了,我的意思是,”海音訶安含笑目光睇過來,“你知道怎么樣殺人可以保證對方再無還手能力嗎?你敢保證在這匕首按下之后我死之前,我沒有能力拖你與我一起陪葬嗎?”
鐘繁微知道,此刻她一旦示弱,便只能步步退讓,于是她只是心平氣和地回答:“就算如此,我也并不吃虧,我本就身如飄萍朝不謀夕,死則死矣,也沒有什么不甘;反倒是您,尚有雄心壯志,如今大業(yè)未成,應(yīng)當(dāng)更不愿意中道崩殂,與我同赴長離吧?”
“那么你想如何呢?”海音訶安又問。
鐘繁微不動聲色:“難道不是海音王后您想要如何嗎?是您深夜前來脅迫于我,又一言不合試圖殺我滅口,我不過是自保而已,能有什么想法呢?”
“事到如今也不必這么兜圈子了。你知道了我想做的事情,卻不愿意與我合作,我自然不可能賭你不出賣我,所以此前我想殺你,本就是人之常情。此次是我輸了,成王敗寇,我也不是輸不起的人,如今這情形你確實可以殺我,但后續(xù)麻煩卻也不少。我猜你也并無殺我之意,否則也不必在這里和我廢話。你要如何,便直說吧。”
鐘繁微一笑:“海音王后客氣了。關(guān)于您之前所說的結(jié)盟合作一事,倒也不是不可行。”
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蘇娜雅若之子地位確實穩(wěn)固,故而她便是投誠也沒有太大用處。至于往后,蘇娜雅若確實有善心,但她的兒子和大越可不一定有什么情誼,總不能賭對方的良心。倒不如選擇海音訶安,但卻不能是被脅迫著選擇,起碼也得是互相牽制。
如此,一來海音訶安目前的勢力不足以與蘇娜雅若抗衡,必須依靠大越,相關(guān)條件便可以繼續(xù)談;二來海音訶安如今可有把柄在她手上了,將來便也不能再輕易翻臉。
她也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該怎么選擇。
鐘繁微溫聲道,語氣與這一夜開始時一模一樣,仿佛此刻不是拿匕首架在旁人脖子上威脅對方,談一場關(guān)于王權(quán)的謀劃,不過是說著最平凡不過的日常問候:“但如今這樣的情況……條件應(yīng)該可以重新談了吧?當(dāng)然,口說無憑,還請您寫一封關(guān)于兩任烏戎王死因的憑證。今夜之事今夜了結(jié),但倘若今夜之后您再翻臉——這憑證便會出現(xiàn)在蘇娜王后、乃至所有烏戎人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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