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戲臺
鐘繁微怔然地看著面前人,許久之后,她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你我認識這許多年,可我似乎從未了解過安塔希啊。”
安塔希抿唇笑笑,沒有說話。她蹲下去,將那無頭的尸首翻過來,略估了估位置,從后心處把刀扎了進去,固德吉勒的血差不多已經流干了,此刻也沒有多少新的淌出來,然而這一道貫穿傷深且長,刀鋒從前胸穿出時恰好與鐘繁微的匕首留下的那道傷重合。她甚至又把刀轉了轉,傷口便也被擴大不少,再看不出最初的那道傷的痕跡。
鐘繁微看出了她在做什么。
固德吉勒身上兩處致命傷,一處是她從身前扎進他胸口的匕首,一處是被安塔希自背后用刀砍下的頭顱。而此刻安塔希在遮掩第一道傷,要讓它看起來像是同樣從背后而來的長刀所造成的。
她在將鐘繁微留下的痕跡抹去,將鐘繁微從這場謀殺中開脫出去。
這樣冷靜而迅速的反應……這不是情急之下激憤殺人后的反應。
但想到她居然在這王帳內藏了一把這樣的利刃,其實有些事從最開始就已經顯而易見了。
——什么樣的人會帶著刀來見王?什么樣的人會那樣毫不猶豫地砍下君主的頭?
“你為什么殺他呢?”鐘繁微低聲問,“你哪里來的刀,又是怎么帶進來的?”
安塔希沒有起身,反而又是一刀落在了固德吉勒臂膀上,她回答:“王后為什么帶著匕首,我便為什么帶著刀;王后為什么要殺他,我就為什么要殺他。”
鐘繁微看著安塔希平靜地分拆這具尸骨,動作嫻熟得如同往日里殺牛宰羊,有些不適地轉開了目光。
她們兩人身上都沾滿了血,這脫離了活人身體的液體已經漸漸地涼下來,冷冰冰黏膩膩地貼在身上,以至于鐘繁微想干嘔時都不清楚自己是受這感覺影響,還是被那樣掐過脖子的后遺癥。
“我是為了保命,你也是如此嗎?”鐘繁微問。
“我也是如此,”安塔希側過臉微笑,“王后,草原上所有的生靈都貪戀活著,都在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即使我生來就是奴隸,在貴族眼中是連人也算不上的存在,我也同樣如此。以前的我毫無辦法,不管換了誰做主人,奴隸就是奴隸,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被殺死的存在,我們的性命永遠被掌控在主人手上,所能祈求的似乎只有主人是個和善的人、不要因為在別處受了氣而遷怒我們,倘若主人當真發怒,那厄運也不要降臨到自己頭上。我們就這樣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地度過一生,唯有死亡才是永恒的解脫。在奴隸中有一句話,叫做‘為什么月光不照耀我們’?都說我們同樣是穆卓婭的子女,她為什么不眷顧我們,而要讓我們面對這樣的命運呢?”
鐘繁微安靜地聽著。
安塔希又看了她一眼,語氣放軟了下來:“當然,您是個很好的人,對我、對所有人都很好。”
“但是這并沒有什么用處。我也是個無能的人,難以庇護旁人,更無法改變你們的命運。”鐘繁微回答。
“月光不會照耀我們,穆卓婭不會眷顧我們,您又有什么義務要幫我們呢?”安塔希說,“我們希望為自己活,而不是生死都由旁人心情。不管是因主人的暴戾而死,還是因您這樣的人的善心而生,都不是我們所想要的。我們只能依靠自己,而海音王后給我們指了這條路。”
鐘繁微猛地扭頭去看她:“你也是……”
“我說過,您為何殺他,我便為何殺他。海音王后出身樓夷,她在烏戎能夠尋到的幫手并不多。不過這對我們來說沒有什么所謂,不管是其他部族還是烏戎人,他們都不將我們當人看,所以我們也無所謂幫的是誰,”安塔希手上仍未停,聲音卻平靜里帶著幾分笑意,便顯得格外恐怖,“她曾經向穆卓婭起誓,向豐饒的薩日塔和奔流的薩因起誓,事成之后,我們可以不做奴隸,而她此生會盡最大的努力,在她的統治之下,再不會有奴隸的存在。我們都是穆卓婭的子女,不該有這樣大的差別。”
鐘繁微想象了一下海音訶安說這些時的模樣,又回想起過去十年間所見到的海音訶安、不久前深夜來與她談合作的海音訶安……
她到底算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王帳中安靜下來,鐘繁微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便只能沉默。安塔希則專心地做她自己的事,也在沉默。
可是在這樣的夜晚,沒有了交談聲,就只剩下散不去的血腥味和利刃剖開皮肉、摩擦骨骼的聲音,難免使她心中悚然。
于是她努力地去尋另一個話題:“……抱歉,是我連累你。”
“嗯?”安塔希語氣里像是帶著一種輕微的困惑。
鐘繁微聲音滯澀:“若不是因為我的緣故,固德吉勒不至于遷怒你。你這段時間是不是過得很不好?否則也不至于這么恨他……”
恨到人死尤不能解氣,還要這樣一刀刀將他剝皮拆骨。
鐘繁微自己對固德吉勒也是忌憚又厭惡,因此和人一起謀劃對方的死亡,她一直對他心懷殺意,甚至最后真的動了手,絕不會猶豫,更不會為他的死感傷。
但人死如燈滅,她也并無意對一具尸體再做什么。
可她不能勸阻安塔希,因為安塔希本不是殘忍嗜殺之人,她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必有前因,不是她這局外人可以置喙;何況安塔希與固德吉勒本沒有什么矛盾,她本就是因她才被殃及到的池魚,所以她更無資格說什么。
安塔希又沉默了片刻,才慢吞吞開口:“其實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在您眼里您到底是什么呢?”
鐘繁微沒聽懂她的意思。
“您好像覺得您有義務維持烏戎和大越的和平,也有責任要保護那些和您根本不熟的大越人,如今對我也是這樣……”安塔希說,“可是王后,您本沒有這樣的義務和責任啊。我們都是獨立的人,過的都是自己的人生,您為什么要把身邊人受到的一切委屈都歸咎于自己沒有做好呢?”
鐘繁微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安塔希也沒有再繼續追問,她落下最后一刀,然后才將刀丟下,對著鐘繁微伸出手,要扶她起來。
如過往歲月中的那些日日夜夜一般。
不知是因為被這王帳里的場景刺激到,還是此前近乎窒息的后遺癥,又或者是這一夜身心俱疲,鐘繁微被扶著站起來時不禁晃了一晃,終于站穩時,她聽見安塔希平靜的聲音。
“我并沒有受太大折磨,固德吉勒針對我是為了為難您,但您一直防備得滴水不漏,他找不到什么機會,也就沒怎么管我。所以其實我并不恨他……這么做,只是為了讓旁人以為我恨他。”
鐘繁微有些聽明白了。
安塔希笑道:“我受他欺辱,心生恨意,于是殺人分尸,其后又畏罪潛逃。至于王后您嘛……被我殺人時候的模樣嚇暈過去,醒來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您心中不安,于是匆忙去尋大王后。烏戎王的死是我激憤之下的行為,從始至終都與您無關。”
“那你呢?倘若是我殺了固德吉勒,或許還有商討余地;而你背負著弒君的罪名,一旦被人抓住,就是必死無疑。”鐘繁微低聲問,“你……你要不要到大越去?雖然和草原上不太一樣,但總要安全些,大越也沒有什么奴隸……”
安塔希笑得露出淺淺酒窩,仍如少女時期一般帶著幾分天真意味:“好,以后有機會我會去大越看看的,但是海音王后已經答應過我類似的條件,我確實難以返回烏戎,但可以改個名字到樓夷去。她還答應我,會借著這件事為契機,想辦法廢除奴隸的存在。”
“這就是你和她談定的條件?”
“是,”安塔希坦然道,“其實本來是應該等海音王后回來的,誰知王后您提前動了手,那我也只好把計劃提前了。”
“其實之前你可以不用管我的。他已被我刺中要害,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不見得會死。我既然敢動手,自然也有自己脫罪的計劃。原本你可以不必背著這樣的罪名背井離鄉……”鐘繁微忽然說。
安塔希一愣,又笑了:“那您原本也可以不用管我的,若不是顧忌我,您今夜本不會被逼到這樣的境地里。王后是個好心人,但也不要總是這樣苛責自己,不然日子就太苦了。”
不等鐘繁微再說什么,她往王帳外走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話:“總會有緣再見,王后以后可要保重啊。”
于是這王帳里又安靜下來,只剩下死去的固德吉勒,和活著的鐘繁微。
數不清的用草原上動物油脂做的燈燭仍然亮著,這種燈燭腥氣很重,并不好聞,于是帳中又點起一種草原上特有的香,氤氳裊裊,香氣濃郁到糜爛,像是花開到最盛,以至于顯出隱隱衰敗之意。
然而這樣濃重的香氣也壓不住血腥氣,鐘繁微與固德吉勒死不瞑目的頭顱對視著,等待這一夜的終結。
一直等到王帳外泛起天光、甚至有人活動的聲音遠遠傳來,安塔希必然已經離開烏戎時。
下一刻,一道驚駭到近乎凄厲的尖叫聲劃破清晨的天幕,等到附近的人匆匆趕到王帳,門簾被拉開,便正對上一室濃重的血腥味和滿地血水碎肉。
而那個自大越而來的公主,正跪坐在血水之中,滿面驚惶、淚盈于睫地捂著脖頸望過來。
這一年的烏戎動亂,就是從這個清晨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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