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娜雅若和她兩個最小的兒子出逃這件事并沒有瞞住旁人多久，在不久之后，追蹤者便已經(jīng)匆匆趕到了。

        是海音訶安帶著自己的手下親自追來，其實速度并不算慢，然而等到她趕到時，一切也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草原的色彩本是深深淺淺的綠，卻在這一夜被染成血色，烏戎人的尸體倒了一地，遠(yuǎn)道而來的大越人仍然持著弓弩坐在馬上，那個自稱姓林的、大越的將軍夫人拿的則是一把長弓和幾支箭，她沉默地將那弓與箭拿在手上，最方便使用的姿勢，聽到馬蹄聲時驟然回頭，箭矢就要上弦。

        林霄與海音訶安對視了一瞬間，慢慢斂去了眼中的警惕和狠厲。

        她放下了弓箭卻不曾下馬，只是道：“海音王后。”

        與其說這是招呼，倒不如說是在提醒旁人來者是誰。

        她想要提醒的人卻沒有回頭，只是跪在血泊邊，正在替誰整理儀容。已經(jīng)死去的人半靠在她身上，兩支箭一支釘透了肩膀，另一支則是穿心而過。

        這箭的樣式特殊，所以也就很好認(rèn)。海音訶安飛快地掃了一眼林霄手上弓箭，她的弓應(yīng)該是特制的，需要的臂力和普通弓相比要小，畢竟一般女子力氣確實不如男子，這是無法避免的先天差距。但這只影響遠(yuǎn)距離時箭的力度，并不影響準(zhǔn)頭。

        尤其是在這么近的距離之下。

        那兩支箭都穩(wěn)準(zhǔn)狠地從身前穿到身后，形成貫穿傷，倒是方便了旁人取箭。

        鐘繁微用匕首斷了箭身，又從前后分別將半截箭取出，丟在了一邊，未涼的血沾在她的手上和身上，她沒有去管。

        海音訶安本想出聲喚她，看著這一幕卻沉默了。

        于是她只是走過去，也蹲下來，看著鐘繁微的動作，想起一些遙遠(yuǎn)的回憶。

        她想起她初來烏戎的那一年，和她還不算很熟的蘇娜雅若溫和地笑著，問她的喜好和習(xí)慣，問她在烏戎是否有什么不稱心。她心中本有憤怒和決心在燃燒，甚至懷著某種堪稱混沌的殺意，在此前她就已經(jīng)發(fā)誓過，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她會殺死擋在她面前的所有人，可是在那一刻，那樣的微笑、那樣的話語卻讓她想起她早逝的母親。像是一剎那的心軟，并不足以改變她的決定，但確實曾經(jīng)存在過。

        她想起她來到烏戎的五年后，蘇娜雅若將她喚過去，遲疑了不少時間，然后才試圖盡量委婉地告訴她，大越的公主嫁來草原，烏戎王以二王后之位相許，所以她這個原本的二王后的順位不得不后移。其實在她眼中，二王后和三王后都沒有什么區(qū)別，甚至大王后也是一樣，都不過是烏戎王的附庸，他要做什么時本就不會在意她們的想法……烏戎王都不在意她怎么想，大王后居然在擔(dān)心她是什么想法。她雖然總有幾分傲氣，對人的情緒卻也敏銳，她看得出來，那是真切的擔(dān)憂與關(guān)心。那一刻她是什么樣的心情呢？最初似乎是因這荒謬的現(xiàn)狀而想笑，但又仿佛其實是想哭。可是她從來不愛哭，也已經(jīng)很多年都沒有哭過。

        她想起出使隊伍回到烏戎的那一天，她騎馬奔出，要趕在其余烏戎人之前去看那位大越的公主一眼。她對達(dá)日吉勒沒有愛意，也從來沒有什么指望他，她早就清楚，所以她不會傷心。但她需要知道這位從遠(yuǎn)方來的公主是個什么樣的人，她的到來又會不會影響到她的計劃。反正她在烏戎半真半假地跋扈慣了，這般行事雖然無禮，但并不會引人生疑。她用長鞭撩起車簾，然后就看見那張臉，那張溫婉的、柔美的臉。她向來自恃美貌，但在這樣的容貌下還是覺得自己仿佛遜色了幾分。她眨了眨眼，有一瞬間的驚艷，卻并未上心。她想，美貌當(dāng)然不是毫無用處，但是這是易碎的瓷器嬌養(yǎng)的名花，不管如何美都難以長久捱過草原上的風(fēng)霜雨雪。

        她想起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和蘇娜雅若和鐘繁微一起坐在氈帳中。那時的鐘繁微還沒有學(xué)會烏戎話，所以與蘇娜雅若互相不懂對方的語言，也就不能彼此交流，全靠她在中間一字一句轉(zhuǎn)述。她最初其實是抱著二次試探的心而來，但或許是那一天的氣氛太好，暖意正好，光也正好，就連蘇娜雅若和鐘繁微的笑也是恰到好處。于是最后她選擇將自己的雄心壯志放下片刻，什么都沒有做，只認(rèn)真地幫這個忙。這樣的相識也算是緣分，那個輕聲細(xì)語的時候也算是難得愜意的一刻。

        她想起安塔希眼里的不平，想起鐘繁微手中那把匕首，她說動安塔希，聯(lián)合鐘繁微，拉攏烏戎人，奔波在樓夷與大越之間，一步一步聚攏起自己的力量，然后……

        她想起來，她此次離開烏戎前，最后一次遇到蘇娜雅若的時候。那其實是一次巧遇，她們兩個在外頭迎面碰上，避讓不是她的作風(fēng)，于是她抬了抬眼睛，笑起來，剛想打招呼，便聽見蘇娜雅若問她：“最近怎么都沒有見到你？”

        春光和煦，蘇娜雅若的聲音向來比春光更和煦，那時卻帶了幾分憂愁，人也清減了不少。她想她知道蘇娜雅若在愁什么，她自己對達(dá)日吉勒毫無感情，王后中像她這樣的人估計也還會有，但卻絕對不會包括蘇娜雅若。蘇娜雅若長情也重情，少年夫妻多年扶持，對丈夫不可能不在意。對方新喪，她肯定難過。何況新王固德吉勒又是那樣的性情，擺明了要和大越人過不去，鐘繁微想保大越人，蘇娜雅若也不能看著鐘繁微出事，為著這事她大概也已是心力交瘁，難免便在外表上帶出幾分來。

        嚴(yán)格地說，海音訶安就是這一系列變故的始作俑者，并且在她開始行動之前就猜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或者說，這就是她費盡心思想要達(dá)成的局勢。而按照她的計劃，之后的情況對于蘇娜雅若來說還會一直壞下去，直到最差的地步。

        她已經(jīng)殺死了蘇娜雅若的丈夫，害得她走進(jìn)如今這樣的困境。她還會奪走蘇娜雅若的地位和她孩子的地位，還要奪走她所有孩子的性命，甚至是蘇娜雅若自己的性命。

        ——其實海音訶安倒也并不是非要蘇娜雅若死，如果對方愿意，她也可以留著她，一直留到她壽終正寢。可是蘇娜雅若也有蘇娜雅若的立場和堅持，在她心中有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東西，當(dāng)那些更重要的東西都?xì)в诤Ｒ粼X安之手，蘇娜雅若不是在那個情境下依然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的人。

        海音訶安自覺自己不是好人，卻也沒有什么害了人還要在受害者面前晃來晃去的興趣。于是她的計劃越推進(jìn)，她便下意識地越躲著蘇娜雅若。她本以為自己做得還算不露痕跡，沒想到卻還是被蘇娜雅若發(fā)現(xiàn)了。

        她心中想了許多，面上卻什么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隨便挑了個人栽贓，垂了眼睛道：“固德吉勒……”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與其辛苦想借口，不如讓蘇娜雅若自己思考補全，反正固德吉勒鬧出來的事多得是，她再幫著加一條也不突兀。

        果然，蘇娜雅若蹙著眉說：“大越人最近被逼得緊，你是怕樓夷也……”

        ——蘇娜雅若大概是覺得她是因為和鐘繁微相似的身份定位而起了兔死狐悲之情，怕固德吉勒針對完了大越又來針對樓夷。

        畢竟固德吉勒一向眼睛長在頭頂上，對樓夷人雖然不像對大越人一樣趕盡殺絕，甚至目前看著還好，但實際上也不怎么看得上。所以海音訶安盡管還不至于得像鐘繁微一樣替自己人擔(dān)心生命安全，但日子肯定沒有以前好過。

        當(dāng)然在海音訶安心里固德吉勒已經(jīng)是個死人，她發(fā)愁什么都不會發(fā)愁他。但蘇娜雅若既然想了這樣一個理由，她便也默認(rèn)了。

        蘇娜雅若嘆了口氣：“我盡量再去勸勸吧，不過你畢竟是草原上的姑娘，應(yīng)該也不至于……要是情況實在不好，你就帶著你的人回樓夷去避一避吧。”

        海音訶安沉默了一瞬間，又抬起頭來，語氣里帶著某種決心和深意：“……不，我是不會避的。”

        不會避固德吉勒的威脅，更不會避……和你刀劍相向的未來。

        幾月不見，到如今曾經(jīng)的烏戎大王后已經(jīng)死去了，因傷了要害失血過多，所以面色就格外蒼白，在月色下仿佛染了一層霜雪，眉眼間還帶著深深的悲傷和憂慮。

        她為其悲傷的、為其憂慮的人，都因為海音訶安而死。包括她自己，也死在海音訶安的野心之下。

        這一刻海音訶安看著她，她想她是不會后悔的，更不可能道歉。這就是她的選擇，她為了自己的目標(biāo)，殺死了一個曾經(jīng)對她很好的好人。

        這不是第一個因她而死的好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她和鐘繁微可以有一致的利益，所以即使曾經(jīng)刀劍相向依然可以站到一起；但她和蘇娜雅若的立場注定是互相沖突的，既然她要往前走，兩人之間就肯定要死一個，無論她們曾經(jīng)關(guān)系如何。

        她當(dāng)然要往前走，她也還不能死。

        擋在面前的都是敵人，既然是敵人就注定要你死我活，她是不會退、也不會悔的。

        她只是，在這個月夜，還是有些悵然而已。

        如果有來生……

        這一場動亂，終究是以海音訶安大獲全勝告終。達(dá)日吉勒的前四個兒子都被海音訶安所殺，蘇娜雅若和兩個小兒子則在出逃路上被鐘繁微截殺。強硬派和死忠派都被清洗，自然就有腰肢柔軟的人對著海音訶安的屠刀俯下身，再加上她此前拉攏收買的人，在一系列的血腥屠殺之后，達(dá)日吉勒第九子白音和木成為新任烏戎王，這是這段時間以來被換上的第四個烏戎王。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只有十四歲的少年君王不過是一個傀儡，烏戎如今真正的掌權(quán)者其實是他的生母，曾經(jīng)的樓夷公主、烏戎王后海音訶安。

        林霄卻沒有在烏戎留到一切結(jié)束的那天，她能在草原停留這么久已經(jīng)是仗著身份之利了。畢竟邊境的將軍不能無故失蹤，將軍夫人一段時間不露面卻還能解釋得過去。但她來時還拉了一批岳戈的嫡系軍隊過來，就算數(shù)量不是特別多，總也不能一直不回去。

        她離開時帶走了愿意回大越的大部分跟著鐘繁微來到草原的人，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已經(jīng)在烏戎成親甚至生子的人留了下來。時隔十年，當(dāng)初那批隨著和親的公主離開故國的大越人終于有了歸鄉(xiāng)的機會。

        采菽采苓留了下來，用她們的話說，她們沒有什么葉落歸根的執(zhí)念，更別提她們的故鄉(xiāng)如今其實是北燕的地盤，反正都是回不去，在烏戎待著也不錯。如今她們在草原上住慣了，倒是覺得烏戎比玉京里還自在些，海音訶安又答應(yīng)養(yǎng)她們一輩子，留在這里多少算個特權(quán)階級，不必成親吃喝不愁還有人養(yǎng)老送終，也沒什么不好。

        說得頭頭是道，仿佛處處為自己考慮，但鐘繁微還是要懷疑，以采苓的聰慧，是不是已經(jīng)猜到了她也要留下來，甚至猜到了她一直不說明白就是有意裝作要走意圖騙她們說出想跟著回大越的話，好理直氣壯催她們姐妹倆離開烏戎，所以才提前把話說死，省得被她趕回去。

        是的，鐘繁微自己也選擇了留下來。

        當(dāng)時剛聽到這個決定的林霄十分驚訝不解，問道：“海音王后已經(jīng)答應(yīng)可以和大越說你是病故，沒有任何人會攔著你回去，你也不必再擔(dān)心無法和皇上解釋。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一輩子，回去挑個彼此喜歡的人再嫁也行，我們養(yǎng)你一生也行，何必繼續(xù)在他鄉(xiāng)蹉跎呢？在草原上守寡，總不如回到故鄉(xiāng)去生活的好，你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走？是舍不得誰嗎？”

        彼時她們站在鐘繁微氈帳的門口，鐘繁微側(cè)首望去，天垂四野，碧草連天，采菽采苓說她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草原上的生活，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若我回到大越，我是誰呢？”鐘繁微笑道，“不得不隱姓埋名、無名無姓之人？永不能見光、永遠(yuǎn)要擔(dān)憂著被發(fā)現(xiàn)的已死之人？或許無法一個人活下去、只能靠你們保護(hù)拖累你們的累贅？”

        “你不回去，在這里空有公主之名，朝廷難道會供養(yǎng)你嗎？海音王后或許會關(guān)照你，但也不會有我們這樣的自家親戚上心，何苦？何況你留在草原上又能做什么呢？”

        “能做太后啊。”眼見林霄眉頭越皺越緊，鐘繁微笑意才淡了淡，語氣卻更認(rèn)真更誠懇地道，“海音訶安自己就夠離經(jīng)叛道了，說不定真就能答應(yīng)讓我插手烏戎的事情呢？”

        “這位王后有野心，又有手段，你身份擺在這里，恐怕難以和她抗衡……”

        鐘繁微聲音輕快：“我并不是要和她抗衡，我是打算做她的手下啊，她手下難道不缺人嗎？”

        “你又為什么非要跑到烏戎來給人做手下……”林霄完全不能理解。

        “因為我不想做一個什么都做不了的、只能等人庇護(hù)的人，而在大越我不會有這樣的機會，”鐘繁微回答，聲音里帶幾分乍見云開的釋然之意，“我并非貪慕權(quán)勢之人，但我在烏戎能做的確實比回大越多得多。回到大越，我只能做一個隱姓埋名的普通人。但在烏戎，我可以說服海音訶安，讓她允許我做一些事情，遠(yuǎn)比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有意義的事情。”

        林霄神情復(fù)雜，問道：“你想做什么呢？”

        鐘繁微沒有回答。

        她沒有忘記，她曾經(jīng)有過什么樣的未來。

        所以讓她看看，再讓她想想吧。

        看看怎樣才能管好一片土地，和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想想怎么才能讓她在意的人都活下去，怎么才能救她的國。

        看看草原上的人如何生活，他們又是如何戰(zhàn)斗。想想狄燕的強大是在何處，而大越的勝算又在哪里。

        烏戎不是大越也不是北燕，但有些事情仍是相通的，無論如何，她總可以試一試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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