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醉酒
該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完了,鐘繁微放下大半的心,也不再拘束,開始真跟著海音訶安喝起酒來。
這是北地的烈酒,不能用醇厚之類的詞來形容,淌過咽喉時像是一線火燎過,落進(jìn)肚腹中又像是要燒起來。
幾杯飲盡,便有些上頭。
海音訶安喝得比她更多,終于也顯出醉態(tài)來,面如桃花含笑,盈盈眼波流轉(zhuǎn)時,是一種近乎嫵媚的動人風(fēng)情。
喝醉了酒的海音訶安沒有什么別的特點,就是話特別多,沒完沒了地說,酒勁上來,她就開始拉著鐘繁微絮絮叨叨,從這些日子烏戎的情況嘮到她這次回樓夷的見聞,從她路上巧遇的安塔希又講到已經(jīng)按著烏戎的風(fēng)俗料理完了身后事的蘇娜雅若,話題繞來繞去,最后又繞回了鐘繁微身上:“……你這身手確實還是差點火候,回頭我再教你兩手,就算不指望你沖鋒陷陣,起碼也得能自保,命才是最重要的,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說到這里,她又翻過酒壺倒了倒搖了搖,這才發(fā)現(xiàn)酒已盡了,她抱著酒壺愣了一會兒,猛地站起來,身形還晃了晃,不等鐘繁微反應(yīng)過來說些什么,便沖出了她的氈帳。
鐘繁微有些茫然地盯著她離去的方向,她自己也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雖然還能思考,反應(yīng)卻也慢了不少,此刻便只是一邊繼續(xù)抿著杯中酒,一邊努力地想海音訶安是做什么去了。
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海音訶安又風(fēng)一樣地沖回來了。
——抱著好幾壺酒。
那些酒被她乒乒乓乓地擱在了桌上,各種形狀的酒壺琳瑯滿目。她豪氣地一擺手:“接著喝!”
海音訶安這般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jìn)出一趟,對面的人卻始終安安靜靜坐著沒動。
鐘繁微若有所思地喝完了自己杯中最后一點酒,海音訶安立刻又給她倒上時,便聽見她慢吞吞地說話。
“……好烈。”她想了想,又補(bǔ)充了一個字,“熱。”
此時已是深秋時節(jié),海音訶安進(jìn)出時帶進(jìn)秋風(fēng)來,其實是帶涼意的,可那些酒都如火一般燎過四肢百骸,只覺得熱,倒顯得那風(fēng)格外怡人了。
于是她扶著身邊的東西慢慢騰騰晃晃悠悠站起來,好像有些暈,所以又站著發(fā)了一會兒呆,這才邁步走到門口去,將門簾微微撩開了些,好讓秋夜的風(fēng)透進(jìn)來。
不過到此刻她也記得要防著被冷風(fēng)吹著涼,所以謹(jǐn)慎地控著撩開的度,仿佛一切如常的模樣,只不過反應(yīng)格外地慢,做什么都要停一停,思考好一會兒接下來要怎么辦。
“熱就對了,”海音訶安笑盈盈道,“草原上的酒和你們南邊不一樣,別的都不重要,越烈越好。”
“你喝過我們那邊的酒嗎?”
“以前白客帶來過,我嘗過一次,沒勁兒,”海音訶安懶洋洋地抱著她的玉杯,又倒了一杯酒,“你們南邊的東西……什么都溫溫吞吞的,都沒勁兒。”
鐘繁微有些不太高興,有點想吵架,但她覺得自己此刻思考起來有點慢,所以總得提前想好了吵架的詞,否則萬一被海音訶安駁到不能答就不好了。
但是她還沒想好要怎么開始這場吵架,海音訶安就又嘀嘀咕咕地說下去了。
“冬天冷得很,又不是人人都能如我們這般裹著裘衣躲在氈帳里烤火,有時候就靠那點酒取暖呢。”和鐘繁微的狀態(tài)不同,喝了酒的海音訶安頗有幾分亢奮模樣,情緒大起大落,話題也到處飄搖,說著說著她便難過起來,“每年都有人凍死……嗯,餓死的也有。冬天總要死人……出生在冬天的小孩子都是一群倒霉蛋,能活下來就算運(yùn)氣好,還有老人……老人……阿婆她……也是冬天走的……”
她看起來那么悲傷,于是鐘繁微也忘記要吵架的事情了,她看著那雙淺色的眼睛:“你是說你的外祖母嗎?”
“想什么呢,真要是我外祖母,好歹也是貴族,死也輪不到她死。是我小時候認(rèn)識的一個老人,她也不知道我是誰,總笑呵呵地與我說話。她五十歲的時候,自己走進(jìn)了雪地里……然后就沒有回來。”海音訶安撩起眼睛看她。
“為什么?”鐘繁微想不太明白。
海音訶安還在看著她,笑了笑,這一刻她似乎清醒了。
她說:“為了給子孫后代省一口飯吃啊。”
像是寒風(fēng)刮過心口,鐘繁微忽然明白了過來。
“老人,病人,體弱的人,到了冬天就一茬一茬地死,有些或許本來可以不用死的……但他們要消耗掉的已經(jīng)比他們能賺到的多了,所以他們最后能為親人做的,也就只有早點去死了。”海音訶安淡淡道。
鐘繁微不自覺打了個寒戰(zhàn),低聲問:“年年如此嗎?若是豐年……”
“草原上哪有什么豐年不豐年的,”海音訶安說,“當(dāng)然,遇到風(fēng)雪格外大的冬天,死的人會更多一點,這倒也沒錯。”
“那怎么辦呢?”鐘繁微低聲問,“都吃不飽,要怎么辦呢?”
草原上的人吃不飽,所以每個冬天都有許多人會死去,要怎么辦呢?
草原外的平民也吃不飽,有些餓死了,有些則成了流民,流民匯聚起來就會發(fā)生起義,起義軍隊經(jīng)過的地方,又會有更多的荒田、更多的流民,活不下去的人越來越多,不甘心死的人也越來越多,越是鎮(zhèn)壓,起義也就越多,終于再也鎮(zhèn)壓不下去,便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
大越先于那一天之前已亡于北燕鐵騎,而前朝則確確實實是這樣被推翻的。
所以要怎么辦呢?
“總是有人要死的,薩日塔草原養(yǎng)不活這么多人,我們能選擇的不過是讓誰先死,死夠了,剩下的人就能活下去了。”海音訶安的聲音還是很冷淡,“不過那么幾種選擇,讓老人先死,讓奴隸先死,或者讓其余部族的人先死。再或者……”
“或者?”
海音訶安看了鐘繁微一眼。
鐘繁微一瞬間就明白了。
或者南下,去搶奪中原的食物,讓中原的人先死。
“草原上的許多人,和我是不一樣的。于我而言,倘若只能仰賴他人而活,那還不如去死。可是對于更多人來說,誰會喜歡搏命,誰會喜歡刀尖舔血?”她最后這樣說道,“都只是因為活不下去了而已。”
“那你要怎么選擇呢?”
海音訶安盯著燭火看了一會兒:“我答應(yīng)過安塔希,在我的治下不會留奴隸。不管是她那樣白日做雜事、夜晚則用以發(fā)泄的奴隸,還是平時做苦力、戰(zhàn)時又得被推在最前面犧牲的奴隸,既然說出口了,那就不能不做到。所以只有兩個選擇,其他部族的那些人,還有……”
鐘繁微放下了玉杯:“海音王后,您答應(yīng)過安塔希,也同樣答應(yīng)過我。”
“你放心,我也沒打算和全天下為敵,我也怕真惹了你被你一刀戳死。”海音訶安又笑起來,“還記得你之前問過我什么嗎?你當(dāng)時問我會怎么對待北狄,我說這種需要我們出兵出力有所損失的事情我是不會答應(yīng)的。但現(xiàn)在想想,既然總是要死人的……你說,如果我們?yōu)跞执饝?yīng)去北狄那里打打秋風(fēng),你們大越會愿意多給我們一些報酬和賞賜嗎?”
鐘繁微忽然一激靈,神情有些驚駭?shù)乜粗?
海音訶安歪了歪頭,她如今三十多歲,不算十分年輕,但長得依然漂亮,所以這樣有些嬌俏的動作做來也不違和:“你怎么了?這樣有什么不好嗎?”
——沒有什么不好,對于烏戎來說,劫掠狄燕搶到一批錢糧,大越再送來第二批錢糧,做一次事,賺兩次報酬,有了飯吃,就能少餓死一些人,自然是好事;對于大越來說,烏戎出兵,死的是烏戎人,得罪狄燕的也是烏戎人,若勝則削弱狄燕,若敗也與大越無關(guān),自然更是好事。至于錢財……此時的大越還沒有到天佑延佑年間國庫都收不上錢來的時候,朝中當(dāng)然不會吝惜這點錢,何況換了大越自己出兵也是需要軍資糧草的,將這些錢糧給烏戎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看起來兩全其美,只有狄燕吃虧。或者說,從一開始,大越與烏戎結(jié)盟、遣送公主和親,打的就是這樣的主意,烏戎要錢要糧,大越則需要烏戎替他們沖鋒陷陣。
甚至短時間內(nèi)大越得到的好處更大。中原地大物博,哪里刮不出這點錢糧來?付出這點錢糧,豢養(yǎng)烏戎如豢養(yǎng)一條惡犬,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將來亡國的隱患,也正是從這個時候就開始埋下的。
大越愈是依賴烏戎的軍隊,自己的軍隊就愈是荒廢,甚至一次又一次削減軍費(fèi),至天佑年間,軍紀(jì)廢弛,兵卒怠惰,邊軍甚至多年不上戰(zhàn)場,不過空吃糧餉。
反正不管什么事都只要讓烏戎去打仗就好了,只要拿出一點錢就好了,那還養(yǎng)著自己的軍隊做什么呢?國內(nèi)的內(nèi)患尚且難平,誰有心思去管這看似已經(jīng)毫無威脅的外憂!
但是烏戎的力量不等于大越的力量,因此至北燕又一次南下時,大越邊軍全無反抗之力,幾乎是一觸即潰!
而烏戎亦有自己的野心,他們不是一把毫無自我意識的利劍,而是隨時有可能反咬一口的惡狼!
她看到了這樣的未來,但她卻沒有辦法阻止。朝堂上鄉(xiāng)野中難道就沒有人看到其中的隱患?誰又能夠阻止這一切?
這不是陰謀,甚至也不是一個陽謀,因為更早一點達(dá)日吉勒和烏恩達(dá)想與大越結(jié)盟時、如今海音訶安提出這個建議時,他們確實不是為了害大越,不過是為了替烏戎謀利。這個建議從初衷到短期內(nèi)的結(jié)果都對大越無害,一直都是雙贏的。之所以會造成那樣的后果,根本原因是幾代皇帝都不曾居安思危,所以誰都不會、誰都無法去勸大越拒絕。
——她同樣沒有理由去阻止海音訶安,沒有能力去勸說玉京中的皇帝。
于是她也只能苦笑:“不,沒什么……你說得對,他們不會拒絕的。”
為什么要拒絕呢?烏戎的建議有哪里不好呢?
最根本的問題,不在烏戎出的兵,也不在烏戎要的那些錢糧,而在于皇帝和文武百官高居廟堂,不低頭去看百姓,也從不正眼看待烏戎和狄燕。
說到底,大越不是亡于烏戎提出的條件,而是亡于因烏戎存在而生的安逸,烏戎生于憂患,而大越死于安樂,如此而已。
若是皇帝有足夠的遠(yuǎn)見,趁著烏戎和狄燕僵持,恢復(fù)民生、整肅軍隊、嚴(yán)陣以待方是正理,這本是千載難逢的一段時機(jī),可惜皇位上的人、朝堂中的人都不肯花這個力氣!
或許是這一夜喝了太多的酒,有那么一瞬間,鐘繁微心中甚至生出幾分怨氣來。
天子無能,遺禍無窮!他居于至高之位,卻不能盡本該盡的職責(zé),這就該……
……又有什么用呢?自當(dāng)今皇帝往后四代,元和、垂拱、天佑、延佑,皆非勵精圖治之主,總無力挽狂瀾之君!
……包括她的父皇和皇兄。
這一夜最后的記憶中,是她模模糊糊地想。
四皇兄或許愿意聽她說話,但他登基時,一切都已經(jīng)太遲了。其實到父皇在位的時候也已經(jīng)很遲,但若能改變,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jī)。
可是,她要如何讓她的父皇聽取年幼女兒的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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