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潦倒
鐘繁微覺得自己仿佛漂浮在云端。
面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不是空蕩的白,而是如絮如霧,遮掩住其中人的目光,放眼四望,見不到不同的風(fēng)景。
她腳下踩的也像是云絮,輕飄飄的,落不到實地上。
遠(yuǎn)遠(yuǎn)的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傳來,或許是因為聲音小,又或許是因為實在太遠(yuǎn)了,所以都聽不清晰,像是許多人在竊竊私語,無數(shù)這樣的聲音混雜著,于是越發(fā)難以分辨。
鐘繁微停下了腳步,蹙著眉凝神去聽,想起碼聽出其中哪一句話。
全神貫注之下,她聽見了——
“國難當(dāng)頭,何須吝身?金銀俗物,何妨舍之?”
分辨明白這句話含義的那一刻,鐘繁微像是被一根系在心上的絲線重重一扯,于是便從云端摔落。
身體一沉,神志一清,她已經(jīng)落在了實處。
與之前閉眼睜眼就到了元和年間京郊的情況不同,這一次鐘繁微對如何來到這個地方的過程倒是有些印象。
但上一次她一睜眼就能立刻神志清明地觀察四周和鐘惜鈴套話,這一次卻感覺昏沉得厲害。
鐘繁微艱難地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什么地方。
夜色正深,室內(nèi)一片昏暗,只能依稀看清房屋低矮。屋外風(fēng)雨交加,風(fēng)聲似鬼哭狼嚎,雨聲則如萬馬奔騰。
在這種惡劣的天氣,有一處房屋能夠避雨是非常幸運(yùn)的事,若是能點起炭火,煮一壺茶,那簡直可以稱為愜意了。
……但那起碼得是一間能夠遮風(fēng)擋雨的房屋,絕不包括眼下這間。
屋頂墻壁都是年久失修,屋外刮大風(fēng),屋內(nèi)刮小風(fēng);屋外下大雨,屋內(nèi)下小雨。
雨水淅淅瀝瀝落在裹在鐘繁微身上的破布上,本就沒有什么保暖效果的布料更是冷得像冰,她這才感覺到自己在發(fā)抖,每一寸皮膚都是冰涼的。
但又仿佛有火在身體里燒,身上便忽冷忽熱的,幾乎要分不清冰冷和灼熱的區(qū)別。
頭疼欲裂、渾身乏力、疼痛感一陣又一陣地泛上來、昏昏沉沉連思考都困難。
鐘繁微痛苦地抬手抱住了頭蜷縮起來,腦子好像被攪成一團(tuán)糊,思緒亂得厲害,以至于似乎過了許久,她才終于明白過來這一次與上一次的區(qū)別到底是為什么。
那些昏沉、渾噩、痛苦,和入夢的影響無關(guān),純粹只是因為她如今這具身體此刻正發(fā)著高燒而已。
或許還不止。
黑夜里難以視物,鐘繁微摸索過自己手臂面頰,估摸著這大概也就和她現(xiàn)實中的年紀(jì)差不多,但是那幾乎只是骨頭上繃著一層皮的觸感,結(jié)合著腹中近乎疼痛的灼熱感……那是極度的饑餓。
在京郊的第一個冬天她也曾經(jīng)挨過餓,因為莊中儲備的食物不足,她與鐘惜鈴的每一餐都只能分到不多的一點,就只能這么半飽著躺在塌上,靠著少動或者不動來減慢饑餓的速度,捱過一天又一天。
但與此時此刻比起來,那個冬天甚至不能叫挨餓!莊姨娘畢竟給她們提供了飯食,少是少了點,但只要不怎樣消耗的話,總還能保證腹中有些什么地等到下一餐飯,難受是難受,還不至于十分痛苦。
而此刻身邊沒有一個好心的莊姨娘,沒有梅染,沒有母后皇兄,沒有采菽采苓……
鐘繁微拼命掙扎著喘一口氣,努力提高了聲音:“有沒有……人……救……”
不過寥寥幾個字便岔了氣,她無法自控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然而還是只有風(fēng)聲雨聲,沒有任何人回應(yīng)她。
鐘繁微本以為自己也算經(jīng)過事、有見識,無論是勾心斗角還是動刀動槍都有一點心得,比起第一次的猝不及防,這第二次入夢之前也已經(jīng)做足了準(zhǔn)備,不管什么樣的情況都能應(yīng)付得了。到此刻她終于意識到,還是會有情況超出她的預(yù)料的。
她最后想,該不會這次什么都做不成,就要死在入夢第一天了吧?
這也太荒唐了。
她的思緒終于又一次沉入了空無一物的黑暗中,遠(yuǎn)離了寒冷、饑餓和痛苦。
鐘繁微是被人晃醒的。
有什么人在她耳邊喋喋不休,從夢里說到夢外,她的神志漸漸聚攏來,聽見那人說的是:“公主!公主!”
眼睛都沒有睜開,鐘繁微心下已是一沉。
難道是真的回去了?
但是身上的痛苦并沒有減輕,而這人的聲音也是陌生的,不像梅染,也不像她以往所認(rèn)識的任何人。
鐘繁微徹底醒了過來,她努力仰頭望過去,外頭天已經(jīng)亮了,屋內(nèi)光線仍是昏暗,夜雨停了,冷風(fēng)也還在吹進(jìn)來。屋頂極低,壓得人心生煩悶之感,房屋又小又狹窄,地面在雨后一片泥濘,上面有些什么東西很不能細(xì)想,鐘繁微甚至親眼看到有蟲子老鼠正明目張膽地滿地爬。屋頂是用茅草鋪成的,此時此刻依然在淅淅瀝瀝滴著水。
這房屋不分什么內(nèi)外間,一眼就能看到全貌,所以可以看到歪歪扭扭的門和兩扇窗也是破爛的,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擋在了那里,卻幾乎可以透過木料上的裂縫看清外面的景色,沒有鎖這種東西,看起來隨便誰都可以隨手推開,根本沒有防備賊人的效果。
不過這屋子大概也并不需要防備什么賊人,因為屋內(nèi)同樣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環(huán)視一周,整間屋子里只有兩張床、一個灶、兩個缸,床上鋪了稻草,床頭放了幾件同樣破舊的衣服,灶旁擺著幾個磕破了邊沿的碗,缸上蓋了蓋子,看不見里面裝了什么,旁邊則隨便堆著點木頭,大概是用來燒火的。
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在無聲地說著同一個事實:這戶人家已經(jīng)窮得超出了鐘繁微這么多年來所有的想象力。
她這才去關(guān)注身邊人。
那是個年歲已高的老婦人,正用那雙枯瘦而粗糙的手抓著她的手腕。老婦人穿得還算干凈整齊,但卻是補(bǔ)丁疊補(bǔ)丁,那衣服褪了色又多有磨損,顯然也是窮人家的打扮。她的臉上盡是縱橫的溝壑,蒼老又疲憊,此刻正悲傷地看著她,小聲地喚她:“公主?”
鐘繁微又忍著頭疼四下里看了看。
這破地方?公主?哪家公主混到這地步了?
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也不知道面前這老婦人是誰,于是她只能沉默著不說話,想看面前這老婦人能不能再說出點什么來。
老婦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焦慮又不安地小聲道:“怎么這么燙呀……這可怎么辦……”
鐘繁微不吭聲。
生了病最好是找個大夫看一看,再吃點藥。雖然她以前在烏戎閑著沒事的時候也看過不少醫(yī)書,按理來說她自己給自己開個藥也勉強(qiáng)可以。但是她以前看的那些醫(yī)書里會用到的藥材都不便宜,而如今這條件,那肯定是吃不起的。
或者再極端點想想,就看如今這屋子里的情況,別說好藥了,最便宜的藥都不見得能買到,她可能得純靠自己的身體扛過去。
鐘繁微隨手給自己把了個脈,出乎她的預(yù)料,不考慮此刻的高燒,這身體居然還算是不錯的,雖說幾乎沒有什么肉,但也還沒到長年累月餓出病來的程度。看這狀況,以往應(yīng)當(dāng)還是有點東西吃的……吃飽沒什么可能,也就是不至于到在慢慢餓死的狀態(tài)。
見她始終不說話,老婦人焦慮地走了兩步,一咬牙把她抱了起來:“公主不怕啊,我們?nèi)タ创蠓颍判模粫屓税l(fā)現(xiàn)的!”
鐘繁微的臉被她按在自己脖頸處,像是真的很怕被人看見她的模樣,匆匆就往外走。
她沒有掙扎的力氣,也沒有打算掙扎,只是在心中思索著現(xiàn)在的情況,難不成自己如今的身份真的是什么落難避禍的公主?
但就算是這樣,身邊要留的也不會是這么個老到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啊!這個年紀(jì)的老人,按理來說早該出宮養(yǎng)老了,公主身邊的侍女呢?就算公主年紀(jì)小,那也該是生母身邊挑人照顧,怎么都不該只有一個這樣的老人啊?
鐘繁微一邊這樣想,一邊安安靜靜地把臉埋著,那老人還在急匆匆地走,身邊一片人聲,鄰里口角、閑話家常,這些人口中聊的大多是些附近的物價和身邊的小事,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市井風(fēng)格。
忽然一道又響又亮的聲音在一旁炸開:“哎呀!盧二嫂!你家阿婆又把鐘家的小女兒偷出來啦!”
四周瞬間一片嘩然,鐘繁微甚至過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這說的是她和那個老婦人。
老人抱著她開始跑了起來,身側(cè)身后一片大呼小叫聲,似乎是有不少人想攔住他們,卻都沒有成功。
老人家年紀(jì)不小體力不錯,一邊左閃右避,一邊不忘記小聲對她說話:“那些人又追上來了,我攔著他們,您快跑!快跑!別讓人看到您的臉!別讓人知道您是誰!躲起來!活下去!”
鐘繁微下意識抬了抬頭。
她不太理解,怎么忽然就到了這個地步了,有這么嚴(yán)重嗎?怎么看追在后面的都只是一些普通的市井婦人啊?
老人把鐘繁微往地上一放,重重地推了她一把,鐘繁微一個踉蹌,本就頭痛得厲害,這一下根本站不穩(wěn),直接摔倒了。
頭暈眼花中,有人把她扶起來,小聲嘀咕著:“還生著病呢,這造的什么孽喲……”
老婦人似乎是向另一邊跑了,因為混亂聲響也漸漸遠(yuǎn)去了,鐘繁微忽然聽見另一個仿佛瀕臨崩潰的婦人聲音:“阿婆!你又干了什么?”
……所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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