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衍回到侯府時，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體。躺在正屋里的王恒，眼珠都快爆出眼框了，到死，他都一副兇神惡煞、不知悔改的樣子。王衍沒有說話，似乎默認了王恒的死。今日出門時，他跟王恒再三交待，讓他待在府內(nèi)，殺鄧漢炎的事交給下面的人去做，他還是沒有聽。王衍嘆了口氣，心中有悲憤，死都死得不可惜，王恒的死，王衍決定吞下這口氣。王衍是個能看清時事之人，君王復(fù)利剛剛在失了愛子，這個時間再去讓君王復(fù)利主持公道，是在揭露官場的傾軋，很有可能君王復(fù)利會不問所以，一并降罪。如今安國公被流放，武平侯雖然被赦免，但已經(jīng)削了官位和爵位，北冕城只有王家一門侯爵，保家門榮耀，遠比為一個已死之人爭一口氣要重要的多。更何況，這啞巴虧只是暫時的，王衍總有辦法討回來。
  鄧漢炎醒來時已經(jīng)回到了鄧府。枯黃的燈光在窗戶上跳躍著，外面依舊雨聲嘩啦啦地響著，信安君熾燁在他的房間，他太累了，趴在桌子上也睡著了。鄧漢炎想起熾燁跟他說的話，心宿死了，那一刻，熾燁失魂落魄的樣子，即使在西南獅崗城，他都沒有見過。看著熾燁的背影，鄧漢炎猜想，他應(yīng)該是傷心的。
  兩次進廷尉司，都是熾燁救了他，聽著雨聲，鄧漢炎想起初識的那些時光。初次見熾燁時，是在西南軍營，他聽到熾燁在西南的事跡是震驚的，十六歲時便一個人管理西南，鄧漢炎不由便心生敬佩，這與熾燁聽到他在對抗東夷時，一個人沖鋒陷陣時的反應(yīng)差不多，熾燁對他先是敬佩而后產(chǎn)生仰慕，在喝了酒時，兩個人會越發(fā)相似，都有對戰(zhàn)爭的逆反之心，也有著必勝的心理，戰(zhàn)爭蹂躪生命，就算是在血腥的戰(zhàn)場上僥幸活下來，人性也被改變了，那些不需要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婦儒也一樣，她們雖然沒有經(jīng)歷戰(zhàn)爭，卻能感受到戰(zhàn)爭帶來的所有傷痛，戰(zhàn)爭讓人都變得冷血和暴力。可往往統(tǒng)治都需要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一種手段同，這也是戰(zhàn)爭要必勝的原因。對戰(zhàn)爭的痛恨與對人性的珍視，使鄧漢炎格外珍視與熾燁的相處。也正是因此，在信安王府數(shù)次要暴露時、在熾燁身處險境之時，鄧漢炎都會毅然站出來救他。
  鄧漢炎想下床，他能想象到，熾燁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眉頭緊鎖的，他想去幫他撫平，剛一起身才發(fā)現(xiàn)他動彈不得，一動全身骨頭都在痛，仿佛要骨骼要散掉一樣。輕微的一點聲音都驚醒了熾燁，他的睡眠都是淺睡。
  “你醒了。”熾燁起身走到床前。“是什么人傷的你，怎么傷的這么重？”鄧漢炎的武功在北冕城雖然不拔尖，但也絕對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人傷到的。在犀牛崗，他連殺韋滄和呂繼才，這樣的武功，很難讓他身處險境。
  “我殺了王恒。”鄧漢炎沒有抬頭，想起他殺王恒，至今腦海里都是王恒那張雙眼暴凸的臉。
  “也好，鄧家的仇終于都報了。”熾燁匆忙岔開話題，鄧漢炎是個刨根問底的性子，他擔心鄧漢炎再問起鄧家那些陳年舊事。他目光深沉而遲疑，信念在他的心中動搖了，他能騙過鄧漢炎一輩子嗎？他喃喃地重復(fù)著“鄧家的仇終于報了”，像是安慰鄧漢炎，也像是在自言自語，安慰自己。
  鄧榮推門而進，他端了一碗湯藥進來，鄧漢炎和熾燁馬上都不說話了。
  “父親……”
  “藥剛煎好，等下涼了喝。”此刻的鄧榮，神情甚至顯得有些青澀，他輕聲對鄧漢炎說，細看，能看到鄧榮臉上有笑容，眼睛里卻含著淚，那張不再年輕的臉上綻放出的平靜與悲傷。鄧榮都聽到了，鄧家這五年的仇恨，他隱約都能感覺到是什么人參與了，只是這五年，他習慣了沉默。
  迫于懷姓四宗的壓力，君王復(fù)利賜死了九公主蕎衣。做這個決定，君王復(fù)利是悲憤的，他已經(jīng)老了，駕馭不了懷姓四宗和貴族，蕎衣死的這一晚，他甚至沒有到牢里去看她最后一眼。君王復(fù)利在失了緣弘和蕎衣時，又舊病復(fù)發(fā)，在會元殿一病不起。
  蕎衣死的孤獨，她死前唯一的愿望是見一見辛彥之。她的愿望被帶到了江波殿，作為送她的最后一程，她的哥哥緣遙代替辛彥之出現(xiàn)在牢中，蕎衣看到這張臉時，臉上有了笑容，但僅僅只是一霎那，她的笑容便消失了，她臉上的喜悅被失望掩埋了。是辛彥之的臉，但他不是辛彥之，蕎衣的聰明與君王復(fù)利一樣，她看到了緣遙的秘密，緣遙是冰冷的，這種冰冷跟四年前還是一樣，時隔四年再見，他比以前更冷酷無情了，他不似辛彥之，同樣一張臉，辛彥之卻處處能讓人感覺到溫暖，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露在外面的牙齒，而這些，在緣遙身上都冷冰冰地呈現(xiàn)著。
  “緣遙哥哥。”這一聲稱呼，第一次讓緣遙覺得正式，明明是這么親近，卻讓緣遙有種拒人千里之外感。緣遙沒有回應(yīng)她，蕎衣猜到了，她到死也聽不到辛彥之喊她“蕎衣妹妹”了。
  “哥哥還是跟四年前一樣。”

  蕎衣知道，她這一肚子的話，都要帶到地下了，她不能傾訴給緣遙，她想勸辛彥之離開北冕城堡，離開緣遙，但終究來的不是她所想、所念之人。蕎衣在臨死之前還在憂心辛彥之的命運，在這王宮之中，他大概也會像自己一樣，在無知無覺中丟了性命，在被關(guān)到大牢的第一日時，蕎衣就想明白了，殺緣弘之人必是緣熠。
  “可還有未盡之事？”看著地上的毒酒，緣遙的心微微抖了一下，他與蕎衣畢竟血脈相連，又從小隨他養(yǎng)在萬華殿，她真的要死了，他起了惻隱之心，就在剛回江波殿時，他還讓辛彥之除掉她。即使要表達這種惜別之情，緣遙也還是冷酷至極。
  “生在君王之家，沒有什么感情是真的。”蕎衣一直比緣遙活得通透，也比緣遙圓滑。緣遙終究沒有把她當作妹妹，她的不安來自幼年，她努力在各個宮殿中周旋，在索加王后移居英仙宮后，她便尊稱莊賢娘娘母妃，她知道莊賢娘娘在北冕城堡有著怎樣的地位。她的母后一搬走，權(quán)勢和榮寵都不復(fù)存在，如果再開罪了莊賢娘娘，在這北冕城堡之中，她的日子也不會多好過。即使受她父王榮寵，她也一直小心翼翼，而且有度、克制，不因恃寵而驕誤了漫漫長路，卻依舊被緣熠當了刀使。
  “他還好嗎？”蕎衣終是忍不住，問起了辛彥之。
  這話，只有緣遙和她能聽懂。“好。”
  簡短的一個字，便讓蕎衣懸著的心落了地。“求緣遙哥哥能善待他一分，若是可以，讓他出宮去了。”蕎衣跪在地上，向緣遙磕頭行禮。
  緣遙沒有說話，怎么處理辛彥之是一件讓他傷腦筋的事。緣遙轉(zhuǎn)身準備離去，他將蕎衣的請求當成了耳旁風。這一刻，隱隱約約的悲涼從心頭升起，蕎衣從小享盡榮華富貴，在他父王的寵溺下長大的，這樣的孩子，最終也免不了被拋棄。
  “緣遙哥哥該防的是懷安君。”
  走出大牢時，緣遙的步子變得沉重，懷安君緣熠的名字一直在他腦海中回響，四年前，他最防的是緣熠，可不知從何時起，這根弦竟然放松了？是緣煒死去時嗎？還是因為數(shù)次聽到辛洛與他的名字一并被提起時？在參宿門時，蕎衣也同樣告訴他：防緣熠和林懷柔，今日將死之時，依舊讓他防緣熠，確實該防了，能在北冕城堡、在他的眼皮底下帶走辛洛的，大概也只有緣熠。
  林懷柔臉上的笑都還沒有來得及做停留，懷安君緣熠又陰魂不散地出現(xiàn)在長寧閣。
  “五殿下來了，難得今夜月色好。”林懷柔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每一次緣熠來長寧閣都是因為鈴兒，想必這次也不例外，林懷柔眉頭皺了一下，又開始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殿下嘗嘗這春茶，這是父王前些日子賞賜的。”林懷柔先端起了茶杯。
  “不渴，寶澤殿人看到信安君也進了長寧閣，可劍洪將軍卻只聽到了辛洛一個人在宮中。”緣熠不話不直說。
  緣熠一開口，精明的林懷柔已經(jīng)起了警惕之心。“看來，長寧閣的一舉一動都在五殿下的眼皮底下。”在緣熠的眼里，隨便看一眼，都是對鈴兒的關(guān)心和愛慕。林懷柔臨危不亂，她馬上調(diào)整好臉上的表情，她的腦袋一刻都沒有閑著，她思量著，不是等閑之輩的五殿下大駕光臨長寧閣，定是嗅到不尋常之事。
  “西南信安王府的細作，安插在了江波殿嫡王子枕邊，不知嫡王子知道聽，還能睡得安穩(wěn)嗎？”緣熠冷笑了一聲，臉依舊很黑。他太了解林懷柔這種人，這種出身的人，一旦得了勢，便能將手中的權(quán)力揮舞成先王的赤練刀，削鐵如泥，不知天高地厚說的就是她這類人。
  林懷柔感覺到了緣熠給她的壓力，在北冕城堡，王族并沒有把她當作緣遙的王妃，更沒有人當她是一家人，你就像是這個棋盤上多余的棋子。林懷柔心里是氣的。
  “殿下說的是，辛洛是跟信安君一起來到長寧閣，若不是小女幫殿下除了北冕城堡中信安王府的人，殿下能瞞天過海嗎？”林懷柔懂得分寸，依舊低眉順目。“能終止殿下婚約的方法只有一個，讓新娘在北冕城堡消失，方法也只有一種，殺掉。”林懷柔態(tài)度也強硬起來。從長遠角度來看，她若現(xiàn)在怯了場，以后都會矮寶澤殿三分。就算她答應(yīng)，江波殿嫡王妃的位子也委屈不得。她筆直地坐著，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眼睛里突然閃過的殺氣，讓緣熠在她眼里也如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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