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是與五條悟一起來執行一級咒術任務的。

        很久以前，人們對神明的背信與恐懼產生了名為荒霸吐的咒靈，同時代的咒術師將它封印在郁郁蔥蔥的山林深處，把這里設定為禁止游賞的區域。

        直到最近，封印逐漸開始不穩定，封印者的后代委托到咒術高專，請求他們來祓除咒靈，加固封印。

        然而他那位五條家的好同學一下車就一溜煙竄向反方向，美名其曰品嘗當地美食，連執行任務的時間都沒有約定好，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夏油杰：“……”

        已經相處半個學期并且迅速建立狐朋狗友的良好關系，今天他仍然對五條家的未來表示深切的關懷與擔憂。

        在山腳的賓館呆得實在無聊，夏油杰給五條悟發了連環訊息，叮囑他給自己也帶一份零食然后趕緊滾回來之后，獨自來到“窗”觀測的咒力泄露的地方，向前試探。

        他和五條悟的水平至少都在一級，所以一個人執行任務其實也完全沒問題，如果能拿下荒霸吐，不僅實力大增，說不定還可以免試通過一級咒術師評定，他可不想看高層那些臉……

        雜七雜八的事情還沒想完，巨大的風浪毫無預兆地從眼前林間襲來，一路卷飛了幾排巨樹。

        夏油杰飛快躲過樹枝，連帳都來不及設下，皺著眉加快腳步，向著森林中心跑去。

        那是一座空蕩的神社。

        沿階的石碑上爬著青苔，斑斑駁駁分不清字跡。

        紅色鳥居后，一個赭發少女正被黑紅色的咒靈死死抓住。

        與龐大到可怖的咒靈相比，少女顯得無比嬌小。

        夏油杰睜大了眼睛，召出咒靈同時高呼出聲：“快離開那里！”

        下一句話卡在他的喉嚨里。

        他看見眼前的少女緩緩抬起手，毫不猶豫地伸向了咒靈。

        二者接觸的瞬間，深紅色的紋路如同走蛇，爬上她的手臂和臉頰，蔓延到少女腳下的石板。

        咒靈的下方，地面崩出裂紋，掀起令人牙酸的巨響和漩渦一般的風，吹得夏油杰不得不用咒靈掩護自己。

        而在夏油杰想再次前進將少女拖出時，少女抬起了頭。

        巨大的暗紅色能量團四面八方瘋狂地向她收攏，只一秒便與她融為一體。

        糟……咒靈受肉？這是荒霸吐？那個咒術師后代到底是怎么把這種特級才能有的強度報成一級的？！

        這么龐大的體量，這種級別的惡意，這個女孩會死的！！

        事情發生太快，夏油杰根本來不及阻止，就眼睜睜地看著荒霸吐被少女徹底吸收。

        特殊的暗紅色咒力托起她的身體，方才還隱約可見的澄澈的鈷藍色眼睛逐漸被暗紅覆蓋。

        少女在空中如履平地，凌亂的赭發在身后亂舞。而她竟然仰起頭，在放肆地大笑。

        只不過她的笑聲并沒有與這副場景同步傳達到夏油杰的感官。

        某一瞬間，空氣仿佛被剝離，萬物皆為她所操縱，如同實質翻涌的聲浪瞬間停歇，夏油杰的身體也無法控制地沉沉定在原地。

        此間一切都被籠罩在這片模糊又死寂的暗紅色領域中，如同被他人掌控了重力、剝奪了知覺和聲音一般，死寂，凝滯，不得寸進。

        荒神降臨，命世界靜止一息。

        下一秒，一切終于再次變得清晰。

        暗紅色的光芒以少女為中心，倏地向外延展，有如千斤重的咒力眨眼間覆蓋了視野所及整個世界，巨響炸得人耳膜轟鳴，推平了以她為中心將近三米的森林！

        她一步一個巨坑地向夏油杰走來，手心中不斷冒出詭異又令人心悸的紅黑色光球。

        “給我……”

        她的嘴唇翕動。

        “老老實實地服從啊！！”

        夏油杰慢了一步躲過光球，抬手召出烏云隱蔽般的咒靈堆滿少女身邊，阻礙她的攻擊。

        少女身上的光芒變得更加盛大，他的咒靈像炸彈一樣爆出火光，在她身上留下傷痕，可她仿佛毫無知覺一般在向前走。

        ……倘若自己再不阻攔，身后就是村莊。

        “夏油杰，一級咒術師。”

        夏油杰停下了退避的腳步，閉了閉眼睛，有點艱難地開口：

        “停下，如果你繼續向前進，我將不得不作為咒術師，將你祓除。”

        身為人類容納咒靈，又沒有操縱的術式，一旦自己迎戰，這具身體必定會因為承受不住壓力徹底崩壞。

        ……所以停下吧。

        醒來吧。

        你本來是……弱小的需要保護的普通人啊。

        少女如同失去了自我意識，抬手指揮腳下碎石在空中鋪成一個個小小的島嶼，載著她箭矢般向他沖來。

        兩人的咒力沖撞在一起，推得夏油杰腳下軋出一條深深的轍，夏油杰被逼到不得不交手，身上覆蓋上深藍色咒力，與少女纖細的手臂硬生生地撞上。再一次，又一次。

        巨響幾乎讓他聽不清楚聲音，直到粘膩的液體濺在身上，他猛地仰頭，看到女孩滯空時胸膛起伏，從喉嚨里噴出一大口鮮血。

        他馴養的咒靈還在向女孩身上撞去，將她撞得東倒西歪，增添許多傷口。

        與此同時，這具剛剛得到力量的身體不斷顯現出裂紋的傷痕，荒霸吐蠻橫強勢的咒力在她體內流竄卻難以控制，攻擊敵人的同時也在不斷傷害她自己。

        雖然終于不再受到壓制，夏油杰的眉毛卻蹙得更緊。

        他的身上被咒力和風劃出傷口，體力也在流失，喘著氣再次召喚咒靈。

        簡直是最下簽，咒靈掌控了她的身體，這種力量早晚會吞噬她還有這整片區域。

        “悟，居然讓我一個人干這種苦差事，回去就把你寢室拆了。”

        夏油杰轉移注意力般咒罵一句，深吸一口氣，胸膛一陣緊縮。

        曾經課堂上講過的理論突然之間血淋淋地擺在眼前，而他卻無法像翻書一樣將它輕輕揭過。

        就讀高專以來第一次，他不得不面臨一個咒術師必須面臨的抉擇。

        現在，他需要為了任務，殺死一個人。

        夏油杰狹長的眸子垂下，修長的手指向上托起。

        黑色的咒靈球被咒力喂得不斷膨脹，烏黑的液體與猩紅的血順著夏油杰白皙的指縫漏出來，在深藍咒力中逐漸延展。

        斷裂的強光中，最終顯現出咒靈碩大又丑陋的形態。

        這是他在五條悟幫助下收服的一級咒靈。

        “打倒她。”他命令道。

        可是即便如此，夏油杰知道，咒靈必將殺死對手，不死不休。

        荒霸吐卻完全沒有像普通咒靈一樣，因為感受到更強大的氣息而變得嗜血狂暴，或者畏縮不前。

        承載著荒霸吐的少女表情快意得可怕，她甚至沒有做出防衛的姿態，只是攻擊，攻擊，不斷地前行。

        仿佛不論前方是什么，都要毫不畏懼地戰斗致死。

        在一次不慎被近身，短兵相接時，被陽光烘焙過的洗衣液清香隨著塵土的氣息猝不及防鉆進夏油杰的鼻翼。

        夏油杰戰斗的動作突然頓住了。

        他看到女孩血污之下死死咬住牙關，仿佛在無比不甘地揮舞著拳頭，確定擊中后，她的唇邊甚至一閃而過堪稱得意的笑意。

        即使她的眼睛已經失去焦距，但是他一瞬間確定了——那不是咒靈的表情，那是人類的表情。

        在戰斗的人不是什么荒霸吐，而是這個赭發的女孩！

        是因為在同身體里的咒靈爭奪控制權，打斗的狀態導致身體也在無意識戰斗……嗎？

        夏油杰退后兩步，思考起來。

        他不是沒有聽說過咒術師嘗試吞噬咒靈的案例，身為咒靈操使，他更是對容納咒靈的痛苦有著無比深刻的體驗。

        可能會忘記自我，在漫長的黑暗中和看不見的恐怖戰斗來奪取理智，要時刻忍受著咒靈惡心的氣息，每日每夜保持心靈不被侵蝕。

        然而眼前的人迎著日光，血液凝珠漂浮在她周邊，折射出小小暖陽簇擁著她。

        她好像不知恐懼為何物，只是享受著名為生的自我眷戀而奮力戰斗到死亡。

        何等的矛盾，何等的令人戰栗，倘若如此熱烈而清醒的死亡能被當成藝術——夏油杰想——那么她活著的時候，一定擁有另一種令人窒息的美麗。

        所以在女孩高聲呼喝著沖向咒靈時，站在咒靈身后的夏油杰渾身肌肉緊繃，心中難得升起生死關頭的緊張感。

        一人一靈再次相撞。女孩手指并攏成刀沒入一級咒靈的頭部，手上汩汩地流出鮮血，咒靈用力咬住她的肩膀，她的手臂也再次用力，從中間深深地、深深地將咒靈撕成兩半，飛快向夏油杰沖來，再次抬起手——

        “喂！”夏油杰調動全部咒力，擺出殺招，咬牙喝道，“快點醒來啊！你想就這樣死掉嗎！！”

        醒來吧。

        “你不想就這樣被我殺死吧！！！”

        再努力一點戰斗，再努力一點醒來吧。

        “啊……啊啊啊啊！”少女聲音痛苦，掌風凌厲地揮下——

        吧嗒。

        夏油杰極為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在他的視線被煙塵遮蔽的間隙，肉眼無法區分開的暗紅色光芒從女孩特殊的暗紅色咒力中逸散出，流淌在她的身邊，像是牢固的網一樣，將咒力束縛進她的體內，同時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完成這一切后，這些光芒像是消耗殆盡般散去。

        而女孩的身體定格在夏油杰身前，指尖的血滴在他的額頭上，像一條溪流蜿蜒滑過他的眼皮，在微微顫動的深紫色眼睛中化為一個小點。

        睫毛和眼瞼都染上粘膩的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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