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悲春(1)
每年畫溪鎮七夕時,家里人的面容總是最舒展的,因為那幾天家中店鋪生意最好。
這和畫溪鎮的傳統相關,每至七夕,畫溪鎮還未婚娶的男女就會購買彩色信箋紙,寫上自己鐘意的男孩或女孩,附上兩句表達愛意的話語,折成紙船,放進畫溪。河流兩岸葳蕤燈火連去一路,夾著鋪滿彩箋的畫溪,宛若流動的彩虹鋪在人間。
我家經營著畫溪鎮唯一的紙鋪子,每年七夕的彩箋幾乎都是出自我們家的。有時,我們也幫客人代筆,畢竟,在這樣一個小鎮識字的、有學識的只是少數。本來這事是由哥哥負責的,但自他離家,我開始練書法之后,我寫得一手連夫子都稱贊的正楷,代筆這事便由我來負責了。
特別是七夕這一天,往往要寫上二個時辰,數千個名字,以及數不清的情詩與表白語。此外,由于紙鋪子臨著畫溪,客人寫完即拋進溪流,我還需幫他們將彩箋折成小船,這樣也要耗費數個時辰。
若是客人先將表達愛意的話語寫在前頭,名字留在后頭,我在折紙船時便將名字留在外頭,若是客人先說名字,再表達愛意,那寫有名字的那一面就會被折到里面,若是客人不止要了一張紙,要寫好幾個名字,我就把這些紙船仍進永遠到不了芙蕖塘的暗流。也不知道我這種惡趣味拆散了多少對,又成全了多少人。
所有的折紙船都有歸宿,或是隨著支流與暗流離開畫溪鎮,或是一路無風無險地漂到芙蕖塘。人們相信,只有流進芙蕖塘的紙船,上面的姻緣才能實現。
日子反復,光陰流轉。
在我十八歲那年的七夕,我滿懷著期望為自己折了一只紙船,從外表看只有純粹的紅色,其實是我把名字和情詩一并折到了里面。我不會讓人知道我的愛戀究竟是誰,即使我為他人寫下過無數浪漫至死、肉麻至極的語句。面對客人的姻緣,我可以坦然,但這種事情一到我自己身上,就一定要遮掩起來。倒也不是害怕失敗,只是有冥冥之中的不確定。
所以,為了掩蓋我心中的慌張,等到街上游人盡數歸家,畫溪只剩三兩紙船時,我才敢把紙船拋入溪流之中。拋入的姿勢也有講究,如果紙船入水便翻了,那多半會被擠進暗流,再無見天日之時,如果紙船過于靠左,那又有可能被分進支流。如果當時店鋪有人路過,便能撞見我筆直站在窗前,雙手高捧著一只紅色紙船,像是虔誠的信徒在許愿。但我只是希望我的紙船能最大可能地漂流到芙蕖塘。
正當我準備放走我的紙船時,店鋪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我滿心準備的放船儀式就這么被打斷,紅色紙船像是春末的花兒一樣,飄落溪流之中,半個船身傾斜入水,搖晃著向遠方流去。
這個時間點,店鋪一般是沒有生意的,即使是來寫姻緣信箋的,也著實太晚了。進門的是一個富家公子模樣的人,穿著通身的黑,手里還把玩著一把折扇。
但是生意該做還是得做,那公子在我的書案前坐下,便吟了兩句情詩。我寫下,問求那位姑娘的姻緣。
公子只是淡淡一笑,輕聲說了一個名字,我的心中卻如雷霆乍起。
“葉傾城”
“怎么?不會寫這個名字嗎?”公子見我稍有遲疑。
葉傾城,這個名字我怎么可能不會寫,在我開始代筆之時,每逢七夕,這便是我寫得最多的名字,直到這個名字的主人離開畫溪鎮,寫著她名字的紙船才漸漸消失在七夕的畫溪之上。
我正要提出疑惑時,公子卻話鋒一轉,問:“你是陳悲春的弟弟嗎?”
“是啊,你認識我哥哥?”
“不但認識,還知道他死了。”
仿佛腦袋遭受重擊,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手中的毛筆掉落,在信箋上留下一道濃黑的墨痕,掩住了剛剛寫下的一切。
我想問到底發生什么了,但喊出口的卻是“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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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本是不信哥哥已經離去的事實,因為在畫溪鎮,帶來有人亡故的信息的時候,帶信的人總會在腋下夾上一把黑傘。可這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穿著富貴,除了一身黑衣,并沒有黑傘。
但是第二天,帶著黑傘的信差就來到了我家。
那個信差是個老人,面容如滄桑石雕,與十里八鄉的人都熟識。他走進我們家家門第一句話就是:“悲春是個好孩子啊,可惜……”
哥哥的葬禮就在第二天舉行了,據信差所說,哥哥是死于長安的動亂,怕是連尸骨也找不到了,只好給哥哥立一個衣冠冢。往后的日子里,每每提及,爹娘都要流淚許久。
此時我才知道,哥哥不告而別,原來是去了長安,長安又發生了嚴重的動亂,死了很多人。
“悲春這孩子,就算是不明不白地離開了,這些年也沒給家里來個信。他以前可是出了名的好孩子,唉,就算他做了那種事情,也是很好的孩子啊。”
天空下起了灰蒙蒙的小雨,哥哥的墓前,信差老人不斷數著哥哥的過往,爹娘在我的身旁泣不成聲。
不遠處,那個黑衣富家公子,最早將哥哥離世的消息帶來的那個人,撐著一把黑傘,無言地看著我們。
我們遙遙相望,最終還是我主動走向了他。
我一走近,他便開口說:“有些事情,我還沒有說,不方便對令尊交待。其實你哥哥的死,跟我也有一些關系。”
“邊走邊說吧。”他先邁開步子,去的方向是芙蕖塘。
“你哥哥是個很好的人,對周圍所有人來說都是。”
他開口便是夸贊我哥哥,但我卻不愿領情,冷冷地回答說:“如果我哥哥真是那樣好的人,就不會不辭而別。兩三年了,都沒有一個消息。”
“或許他對家人確實有虧欠,但你們了解你哥哥為什么不辭而別嗎?又為何不再聯系你們了嗎?”
我們剛走去沒多遠,我回頭,看見父母斑白的雙鬢,他們靠在哥哥的墓碑上哭啞,像是兩截朽木。
“四年前,一個云游四方的散人來到了這里。”黑衣公子自顧自地走進了芙蕖塘殘敗的院墻,開始了他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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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塘本來是私有的,圍在鎮子上的唯一一個舉人老爺的宅邸。
后來無兒無女的舉人老爺死了之后,變成了無主之地,年月久了。白墻坍塌,露出滿塘的芙蕖,成了人們散步的地方。
再后來,葉三娘來了,誰也不知道葉三娘為什么那么有錢,買得下舉人老爺的宅邸,連同芙蕖塘也成了私有的美景。白墻重新筑起,葉三娘獨吞這美景,到后來才開放了芙蕖塘。
芙蕖塘中心有一間四腳亭,游人們在此處散食喂魚。但在幾年前,這間四腳亭就封閉了,唯一的通道彎曲著連接到葉三娘的內宅里去,只有少數人知道四腳亭被封閉的原因。
四年前的一個午后,葉傾城在四腳亭中撒食喂魚,她是葉三娘唯一的女兒,獨享著葉三娘的寵愛,因為她喜歡在這四腳亭憑欄觀魚,葉三娘便把這亭子留給她一個人了。
忽然,滿是碧綠的荷葉中撐出一艘小船,船上只有一個清秀少年。
“姑娘,你好。”少年彎眼微笑。
葉傾城趴在欄桿上,心中生出了警覺,盡管突然出現的這個少年莫名地好看。
她想跑回內宅,但是少年的船已經靠在了亭子旁,他輕身一躍,便到了亭子里面。
“救命啊,救命啊。有流氓啊。”葉傾城扯開嗓子喊,聲音在白墻里蕩了幾回,卻沒有人來。
“不必擔心,姑娘,我是不會傷害你的。”少年謙遜有禮地站在亭口,沒有向前邁出一步。
“那你是誰?”
“我是個生意人,希望能和姑娘做個交易。”
“我不,你找我娘去,她才是做生意的。”葉傾城緊緊貼在角落里,警惕地觀察著四方。
“姑娘,這買賣只有我們倆才能做成啊。”
“那我也不。”
“這是有關于美貌的交易,你想要變好看嗎?”
“不想。”
少年仍是溫和地笑著:“為什么?所有女孩都希望自己能變好看。”
“因為我本來就很好看。”葉傾城說這話時臉不紅心不跳。
“哈哈哈,不愧是你啊,但是等下來人了,我的生意就做不成了。不如……”少年向前一步,張開雙手向她撲來,恍若周遭的一切的凝滯了。
不如強買強賣吧,少年心想。
葉傾城無處躲閃,只是尖叫。
可這只是一瞬的事情,少年雙手合攏,無言地抱住了她。
“這就是交易的內容。”
“你個湊流氓!”葉傾城慌忙推開,面如血濺。
心跳如戰鼓,葉傾城突然覺得眼前的少年不那么好看了,他無禮、甚至無恥。
“這就是交易,姑娘,從此以后你會擁有傾城的容貌。”少年自嘆一句:“也許你本來就擁有。”
少年微笑著跳進小船之中:“我們還會見面的,姑娘。”
葉傾城還溺在剛才的羞恥中:非禮啊!非禮啊!這樣我以后還嫁得出去嗎!
“對了,姑娘,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湊流氓!”
“好的,我記住了,湊姑娘。”
“什么湊姑娘,我的名字是葉傾城,傾國傾城的傾城。”葉傾城爬上欄桿大聲喊,臉上紅潤已褪去大半。可是那艘小船已經遁入滿塘的荷葉中去了。
“傾城,你在跟誰說話。”葉三娘姍姍來遲。
“娘親,有個人撐了一艘船,跳上亭子抱了我一下。”葉傾城撲進娘親的懷里,羞紅了臉,“丟死人了。”
“真的嗎?”娘親輕輕拍撫著葉傾城的后背。
“可是這芙蕖塘,哪里有船進來的地方。”
葉傾城恍然大悟,她向四周看去,白墻圍繞芙蕖塘,只有小小的水流進出口,哪里來的小船,可自己的心卻慌亂地跳動著,明晰地表明著剛才的一切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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