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劍之丘的夜晚沉如湖面，靜若幽篁，明明漫山的劍墳里不見尸首，可慕容嫣的耳邊總有關于靈魂的窸窣細語。

時而是不帶感情的呼喚。

時而是未知語言的歌謠。

時而是略感悲傷的輕嘆。

慕容嫣從抗拒到釋然，只不過歷經一念思考的瞬間。

劍之丘的清晨很快便來到，但消失得更快，因為教團一早便收到消息，太平道眾正在往這邊趕來，前來交涉的先頭部隊聲稱理由是宗教之爭，先前無故脫離太平道的太平道眾將會受到嚴懲，勒令教團今日之內交出所有人。

實際上，太平道之心，世人皆知，他們只想要得到慕容嫣的靈與肉，至于其他人？根本就不重要！

教團上下忙于布置人馬抵御太平道眾的襲擊，有烏鴉窩的游俠們出手相助，慕容嫣的精神稍微緩和許多，但是依然有很多人前去找她解惑，他們從前大都是太平道的忠誠信徒，從崇拜教會到恐懼教會，一念之差的轉變短時間內沒有使他們獲得更多，反而令他們丟失掉心中最“忠誠的依靠”。

“圣女大人，我不想回去，可我想不到該怎么活著。”

“是你讓我們走的，現在你卻說不知道怎么幫我們？”

“圣女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自知已經失去占卜能力的慕容嫣不清楚自己到底和平常人有何不同，她現在更愿意相信靈魂的聲音只是幻覺，而自己除卻作為誘餌之外，并沒有什么用處。

前來禱告的人失望地回去了，當然，其中有情緒激烈的人恨不得現在就抓住慕容嫣提前獻給太平道換自己性命，幸好有烏鴉窩的游俠在慕容嫣左右護衛。

慕容嫣略表迷茫地問那舍身護衛的游俠道：“你為什么還信任我，明明我已經沒有辦法幫助任何人。”

游俠道：“在下信任的不是你，是仝大哥還有白鳳將軍，深受他們信任的慕容嫣，自然也會受到在下的尊重。”

慕容嫣遲疑片刻。

“慕容嫣？”

“慕容嫣”

“我是.慕容嫣。”

游俠以為是自己冒犯了，連忙致歉：“圣女大人，請原諒方才在下失禮。”

慕容嫣欣慰地笑道：“哪有的事！我只是忽然想起自己是怎么一路走來的，真傻呀，怎么現在才想起來。”

“圣女大人？”

慕容嫣臉上一掃陰霾，站起來走下山谷：“我是慕容嫣，讓大家都放下武器，離開駐守的崗位，然后隨我一起走到大路上等待太平道眾前來。”

“圣女大人！請千萬三思啊，這不是送死嗎？！”

慕容嫣輕巧地搖了搖頭：“鳳哥哥說過，我們在這里并不是為了發動戰爭。相信我，我會帶領你們安全地走出晉陽。”

幾名隨身護衛的游俠目瞪口呆，但慕容嫣的身影已經飄忽著下了山谷，他們對此感到無可奈何，只能一路隨行。

慕容嫣來到追隨者集體露營的地方，雙腳就沒停下過，親自邀請其他人跟隨自己一起走，甚至是方才對她表現出敵意的人她也沒忘記。

“來吧，請大家都跟我一起走！”

說罷，她轉動著身子繼續趕往下一個營地，衣擺拂動的微風散發著淡淡的香氣，那是蓍草的味道。

未幾，所有人都來到慕容嫣身后，大家一起站在晉陽城外靜靜等候。

盡管眾人已經對慕容嫣的決定感到無比信任，但是蘇青依然很疑惑，問道：“圣女大人，你該不會是想用自己去交換這里所有人的命吧？我絕不會讓你這么做，到時候我會先把你救走，其他人的死活我可管不著。”

賀拔鈺兒也對蘇青的話表示認可：“與其在這里傻傻地等死，不如我們先走一步，反正他們漢人也不會記得圣女大人的救命之恩。”

俞珂在慕容嫣身旁一起生活多年，她自是清楚慕容嫣決意要做的事，誰也阻止不了，索性默不作聲，可是她的擔憂讓慕容嫣一眼便看了出來。

“阿珂，你也覺得我是在送死嗎？”

俞珂的聲音停停頓頓，在掩飾著內心深處的不信任：“慕容姐姐，我.不管怎么樣，我都會跟你在一起。”

“我也沒有欺騙你們，這并不是送死，而是深思熟慮后的對策。”慕容嫣露出了格外自信的表情，讓人不禁心想，從前她便總能憑空創造奇跡，難道今天也一樣可以復現嗎？

不久，太平道眾如期而至。

為首的是天璇子與天璣子，太平道北斗七子之二今天同時出現，一是為清理門戶，二則是為捉拿慕容嫣。

“鮮卑巫女，你把人全帶到這里，是為了殊死一搏嗎？”天璣子李克用繼承了天璣道人的一切，正在對慕容嫣背后的太平道舊眾發號施令：“放棄掙扎尚可活命，如若頑抗，可別怪我們不念及昔日同門之誼。”

有人畏懼李克用之威嚴，漸漸開始動搖了，就在此時，慕容嫣站了出來，回道：“兩位道長，能跟你們面對面說些話嗎？把話說完我再跟你們走。”

“不行！”蘇青當即攔了上去：“你不能去！我答應過白兄。”

賀拔鈺兒也隨之擋在慕容嫣身前，她習慣性的做了個拔刀的動作，卻忘記兵刃已經提前應慕容嫣的要求卸下了。

“可惡！”賀拔鈺兒道：“圣女大人，現在走還來得及。阿珂，你也勸勸你姐姐。”

“嫣”俞珂話還沒講出來，慕容嫣便使勁從面前二人的縫隙間沖了出去。

身后上百人，沒有一個膽敢輕舉妄動，唯有慕容嫣神態自若，說：“現在只有我自己一人，可以放心了吧？”

李克用翻身下馬，天璇子也從一座花轎子上走下來。
“巫女，你有何事？該不會是想替那些人求情吧？”李克用如此問道。

慕容嫣說：“只是想聊聊一些往事，天璣道長，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時，你和尊師父是要來殺我的？為什么你現在不這么做了？難道，你根本不知道前一任天璣子為何想要殺我？”

“這這件事和現在有什么關系？”

慕容嫣道：“其實我也是前不久才想明白，因為尊師父很早就看穿司馬荼的真實想法，太平道只是司馬荼謀取權勢的工具，他所謂的無心政治，就是躲在背后操控皇帝、操控國家嗎？太平道在司馬荼的手下只會走向滅亡，而我、慕容嫣，鮮卑巫女的傳說，則是他蠱惑人心的手段。”

“我看你才是蠱惑人心！”李克用惡狠狠地盯著慕容嫣，隨后天璇子也附和道：“廢話說夠了吧，趕緊跟我們走。”

慕容嫣繼續道：“李道長，這位天璇道長她知道你的過去嗎？”

“太平道中人對同門師兄弟的過去既往不咎，無論是什么樣子的過去。”

慕容嫣道：“李道長對‘母親’的死一直耿耿于懷，他總是希望自己能夠補償‘母親’。”

“為什么她會知道這種事情？！”天璇子埋怨似的問李克用，她宛若幼童的身姿生起悶氣來，別有一番趣味：“你們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么？”

李克用馬上否認：“不，我們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慕容嫣突然溫婉地笑道：“只是數年前在太平道總舵中養胎時，這位李道長總是和我寸步不離，這些事情自然就知道了，話說，天璇道長是喜歡李道長嗎？”

“喜歡？不，才不是呢！”天璇子慪氣般扭過頭：“只是修行的道侶，談不上喜歡”

“真的？”慕容嫣道：“其實天璇道長應該很早便察覺到，李道長一直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對他來說，這是最好的回報母親的方式了。然而，天璇道長做不到，因為做不到，所以不敢承認這份感情。”

李克用埋頭傾聽著，感嘆一聲：“果然，你還是沒變，跟當年一模一樣，古靈精怪的巫女。”

“天璣道長，你可不能被她三言兩語就騙過去。”天璇子再次嚴厲否認道：“修行道侶之間的情感，遠比那人世間的情愛高尚得多！”

慕容嫣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才回答說：“其實，我不想說這件事，可是唉。天璇道長，你加入太平道是為了什么？”

“關你何事！”天璇子惱羞成怒，準備下令讓小廝前來拿人。

“你想要讓自己這具如同孩童般的身體長大，對不對？”慕容嫣話音未落，天璇子猛揮的一掌幾乎就要打在身上，所幸有李克用出手阻止。

“天璇子，不能殺她！”李克用生怕阻止不及，直接抱住天璇子。

天璇子的小臉蛋霎時通紅起來：“干什么你，快放開我.這么多人看著。”

慕容嫣繼續說：“太平道對你的病一點辦法都沒有，你還沒明白嗎？就算真的成仙了又如何，你還是這副身體，永遠都不會改變。”

“這病，治不好。”天璇子眼神木訥，方才的怒氣也不見了，轉而只剩下惹人憐愛的凄涼：“天璣道長，我可能，這輩子都是這樣.”

“.”李克用無言以對。

此時，慕容嫣卻出言相勸：“李道長，別那么拘謹、別那么嚴肅，既然是彼此互相吸引，那就是喜歡、那就是相愛，你們配得上一個更好的結局，而不是和太平道、陪著司馬荼一起殉葬。”

這是一個侏儒與亂倫之子的愛情。

“依你之言，白鳳已經殺到天師面前了？”李克用問。

慕容嫣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肯定地點點頭：“我相信鳳哥哥。”

“好。”李克用卸下兵刃，回頭命令太平道眾：“司馬荼背叛了我們！他的話由始至終都是謊言，我和天璇子已經決定要離開晉陽，剩下的人，你們自行抉擇吧。”

李克用拱手向慕容嫣致意，天璇子后知后覺地問道：“若是前來抓你的不是我們兩個，你打算辦？”

慕容嫣說：“太平道北斗七子已經被鳳哥哥誅殺殆盡，只剩下你們二人，還有符文濤可以一戰，如果來的人是符文濤，那我便更有把握了。”

“真是輸給你了.”天璇子蹙眉一笑，有些無奈、有些悲涼，但還是選擇與李克用私奔而去。

眼見天璣子和天璇子的背影越來越遠，剩下的太平道眾也人心渙散，有人選擇離開，有人迷茫，有人崩潰大哭，一時間真是世間百態應有盡有。

蘇青、賀拔鈺兒、俞珂等人都來對慕容嫣的智勇雙全表示欽佩，除了她沒有任何人可以想出這種妙計，當然，實際上更加歸功于當今局勢已經完全倒向太平道的另一邊。

正當慕容嫣準備與人歡慶勝利時，一伙賊心不死太平道眾忽然聚集起來，領頭人正是在山谷時對慕容嫣大放厥詞的男人。

“師兄師父們不要我們了，天師大人還沒有拋棄我們！抓住慕容嫣，封神封圣，應有盡有，殺啊！”

話語間，規模數百人之多的刀陣、劍陣沖鋒應聲而至，無數烏鴉窩的游俠勇士擋在慕容嫣身前，甚至選擇空手奪白刃，視死如歸。

賀拔鈺兒在護衛過程中不禁說道：“那些人果然記不得圣女大人的恩情，一群狼心狗肺！”

“頃刻間奪走別人的信仰，可能真的會令人絕望吧。”慕容嫣喃喃著，跟隨蘇青逃入密林。

數百人之規模的敵人，就算是出入皇宮如同探囊取物的蘇青一時也沒什么法子，他讓賀拔鈺兒和慕容嫣二人互換著裝，然后由俞珂保護慕容嫣去晉陽找白鳳，自己則是與賀拔鈺兒一起做誘餌。

“就這樣決定了，現在晉陽里有高洋坐陣，絕對比外面安全！”蘇青講罷，帶上賀拔鈺兒走另外一條路。

“圣女大人，請一定要保重啊！”賀拔鈺兒悲戚道。

慕容嫣心中仿佛有一種預感，這可能是最后一次與他們二人見面。

“快走，去找白鳳！告訴他，小爺蘇青帥不帥！”蘇青還在打趣著說閑話，盡管大家都聽得出來他是在安慰慕容嫣。

“好吧，我會說的。”慕容嫣噙著淚花，俞珂也在催促她：“嫣兒，我們走吧！”

太平道的小廝看見蘇青、賀拔鈺兒的身影，果然被吸引去晉陽相反的方向，慕容嫣和俞珂抓住空檔在搜捕線之間穿越，距離晉陽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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