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頌頌一出宋其言家的門，就呆立在門口心砰砰跳了好久，深呼吸了好幾下，才終于恢復了氣力回了自己家。手握在門把手的時候，才發現還在顫抖。

        那個人的眼神，她太熟悉了，像是一眼就看穿她所有的秘密，讓她無處遁形。被她刻意地、死命地封在腦海深處的那段記憶隨著這個眼神一下子向她涌來，那段記憶里，就是有這樣一個眼神，逼問著她，讓她趕快交代清楚，然后是一聲槍響，滾燙的血濺到了她的臉上、手上……

        黎頌頌大口喘息著，趕快跑到廚房打開水龍頭拼命沖刷著自己的雙手，明明現在手上什么都沒有。

        良久，冷水的刺激讓她終于冷靜了下來，那段記憶也努力被她塞了回去。

        水還在流著，把手放在水龍頭關上的那個瞬間，黎頌頌想起了什么，緩緩地看向右下方的櫥柜。她幾乎是摔在地上爬了過去，把廚具鍋碗輕手輕腳地拿了出來，最里面那扇柜子面板白得扎眼，面板最上角有塊被磕碰到的缺角。她試探著把手伸過去碰了碰，面板松動了。或許，那東西已經不在了呢，或許，它已經被拿走了呢，就像它突然出現一樣。這樣想著，她把那塊面板拿了下來。

        一大袋白色粉狀物靜靜地躺在那里。

        黎頌頌癱軟在地。

        前晚從春名山回來，家里亂作一團。她那時候就覺得不對，她爸爸很少會進廚房，之前發脾氣也只是將客廳里亂砸一通。宋其言走后，她一個人將廚房收拾干凈，暗自慶幸這回她不在家，躲過了一劫。將鍋碗放回櫥柜的時候，她看見了面板上的那個缺口，她一向細心，過分細心。去觸碰那個缺口的時候面板晃了晃，她把手指放進缺口扳了扳，想測試一下這塊面板需不需要換，會不會是被老鼠啃的，那豈不是又要花錢買老鼠藥了。沒費什么力氣，那塊面板掉了下來，明晃晃地，是那袋白色粉狀物。她的呼吸停滯了。

        她當然知道那是什么，她從小就知道，從七歲幫她爸媽運毒的時候就知道。

        她那天晚上在地上癱坐到深夜，就像她現在一樣。

        良久，她平復好心情，準備把面板裝回去，就像那天晚上一樣。

        “咣”，一個沒留神，面板摔在了地上，這聲響動在此時顯得分外嚇人，她知道這房子隔音不好，會不會隔壁的那個警察會聽見然后沖進來呢。她屏住呼吸，還好，隔壁聽起來很安靜，他們沒有發現。

        面板中間一道大大的裂縫，她一撿起來，裂成兩半。

        哆嗦著手，她想把兩塊破碎的面板安回去，卻怎么都做不到。那袋白色粉狀物所占的空間明明只有那么一點點，卻像個無情黑洞一樣吞噬了她，兩塊面板怎么都無法填補那個黑洞。

        怎么辦？怎么辦？！

        明明隔壁在安靜地聊天，可卻好像有無數的聲音在向她傳過來，“保鏢現在不做啦，在做警察。”“不要告訴別人哦，叔叔是便衣警察。”“小姑娘，你趕快交代清楚，這包里的東西是誰給你的？”“你運送這么多毒品，這是大罪你知道么？”“你還是未成年，可以從輕處理，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叔叔。”

        那是她十一歲時候的事，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記憶的閥門被徹底打開。

        十一歲，她已經幫忙運過好多次毒品了。

        最早，媽媽還會笑瞇瞇地和她說，“頌頌幫媽媽送點東西好不好，這只是一袋面粉，但頌頌要和媽媽保證，不許拿出來，也不許給別人看好嗎？”

        七歲的她抱住媽媽的腿，“我不敢一個人坐車。”

        但媽媽還是幫她背上了書包，送上了城際大巴。大巴越開越遠，她從來沒有一個人離家那么遠過，強忍住淚水，將書包抱得緊緊的。身邊的乘客稱贊她，“這么小就可以一個人坐車啦，真棒。”

        她點點頭，按照媽媽教她的說辭說，“我放假啦，要去找爸爸媽媽，到站他們會接我的。”

        路上偶爾會碰上警察上車巡檢，但每次都會跳過她，也會有時候，警察叔叔會過來摸摸她的頭，“小姑娘真了不起。”

        她抱著她的粉色書包甜甜地笑，“謝謝警察叔叔！”

        到了地點，每次都會有陌生的人來接她，她會朝他們喊爸爸媽媽，然后大巴司機會放心地把她交給他們，還不忘再稱贊她一句，“你家女兒好乖的。”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在做違法的事情。她向媽媽抗拒過，可媽媽只是溫柔地問她，“頌頌不是說想拉大提琴嗎？但你要幫爸爸媽媽賺錢，我們才能買得起大提琴呀。”

        后來她有了自己的大提琴，雖然是兒童型號，但她還是抱著，愛不釋手。

        她看著她爸爸把大提琴的背面小心翼翼地拆下來，放進了她熟悉的那樣東西。一袋，兩袋，三袋，一直到她背不動為止。那是她生活最好的時候，爸爸媽媽在g市買了房子，他們搬離了之前的城中村。她上著最貴的大提琴課程，想要的昂貴裙子，媽媽也會立刻買給她。

        代價是每次都要孤身坐上大巴，偶爾是火車，她去的地方越來越遠，這樣的事情也越來越頻繁。她想，沒關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家里有最好的爸爸媽媽等著我。

        直到她十一歲那年。

        她還是背著琴，這次是省際大巴，她聽說過大巴車擋風玻璃上寫的那個終點，是臨省一個很小的城鎮，還是和每次一樣，她要在終點的上一站下車。

        總之，所有的事情她早已習以為常，甚至可以把大提琴放在旁邊座位上，自己安安靜靜地看漫畫。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她暈車了，可能是路途太顛簸，也可能是她不該看漫畫的。快到的時候，她忍不住吐了。隔著過道的叔叔沒有嫌棄她，很好心地照顧她，幫她打掃干凈，還給她喝自己的水，她終于緩下來了。

        乘務員報站，下一站就是她要下車的地方。她放松下來，任務就要結束了。

        隔壁的叔叔卻好像還是擔心她，同她聊起了天。“你幾歲了呀，上幾年級？”

        “十一歲，上六年級。”

        “好厲害呀，這么小年紀就自己坐車了。”

        “我從七歲就自己坐車啦。”她總是知道怎么偽裝出甜甜的腔調、無害的模樣。

        “哇，真乖。”

        “叔叔，你是做什么的呀？”她不該問這句話的。

        他神秘地亮給她外套內襯，抽出了證件來，小聲說，“噓，不要告訴別人哦，叔叔是便衣警察。”

        她的笑容還僵在臉上，立刻轉回了頭，如坐針氈。她才十一歲，沒有那么好的控制情緒的能力。但還好，叔叔只當她是暈車不舒服。

        站點到了。司機停下車，她拿起大提琴落荒而逃。她不該那么緊張的。

        叔叔似乎是察覺不對，也站起身來要下車。“我來幫你拿。”他順手或是刻意地拎起了她的大提琴，面上一沉。她當然知道為什么，這次的大提琴，簡直沉得不像樣。

        那一站只有他們兩個人下車，落腳點是城鄉交界處，荒無人煙，破舊的站牌搖搖晃晃。大巴駛遠，層層灰塵飛揚起來拍到他們兩個的臉上，接她的人還沒有來。

        然后是那個眼神，逼問著她，她的身體抖得不成樣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看見在他身后，出現了兩個人的身影，她認出了那是接貨員，她同他們打過交道，上一次，他們還露了槍向她炫耀。

        叔叔還在逼問著她，她只能哆哆嗦嗦地吐出兩個字，“快……跑……”

        叔叔仔細辨別，終于聽出了她說的是什么，身后有汽車聲傳來，他立刻轉身拔槍。但還是晚了一步。

        子彈穿過他的身體從她耳邊劃過，她的耳朵一陣轟鳴。什么都聽不見了。只感覺到臉上、手上傳來一陣溫熱，眨了眨眼，眼前頓時一片血紅。

        地上的叔叔還在掙扎。接貨員補了幾槍，死透了后還不忘搜刮尸體身上的東西，直到看到槍和警察證件才意識到做了什么，轉身就是踹了黎頌頌一腳。

        她當時趴在地上在想什么？在想旁邊碎掉的大提琴嗎？還是叔叔的眼睛為什么要死盯著她不合上呢？

        尸體拖在地上被扔進了后備箱，接貨員快速收起了大提琴里的貨品，看她愣著不動，把她從地上拉扯起來扔進了車子后座，和尸體只隔了十幾公分的厚度。

        她在想，還好這個地方塵土飛揚，血跡可以很快地被掩蓋掉。

        可惜她一直不知道那個叔叔的名字，她關注了一陣的新聞，沒有任何人談起有個警察失蹤了。

        這是她的十一歲。

        此后她的生活獲得了短暫的平靜，直到家里徹底失去經濟來源，媽媽也離開了。

        但她相信，只要她足夠用功，足夠努力，她會與媽媽重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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