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吳志誠正式見面是一周后，在葬禮上。

        中間喬里又跑了警局很多次，果然那晚老吳提到的信息警局毫不知情。警察到后面態度已經有些敷衍，一遍遍同她說車上沒有行車記錄儀，車輛殘骸也毫無線索，叫她耐心等待。

        喬里不想等待，她去物業要來許多份監控，一遍遍仔細看過，沒有任何她想要的東西。

        又去問蘇秉柯，你一個大檢察官不該有很多人脈么。她沒有直說你們既然已經知道是誰做的了，為什么不能立案調查。

        蘇秉柯直接將手機晾給了她看，那是他反復找了多個局長，其中不乏他曾經的學生之后，被掛了無數次電話，終于有人肯回應他的一條短信。

        “蘇檢，學生聞此噩耗如晴天霹靂，老師一生清肅耿介何以至如此，但望老師保重身體，安享晚年。”

        這話說得不三不四又避重就輕，喬里只覺惡心。

        蘇秉柯苦笑，“其他的消息你也不必看了，倒是人人問候我身體，我這兩天才知道，外面在傳我失去女兒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

        喬里啞然，作為律師的女兒，她當然知道凡事要有證據。證據證據，可只有兇手，沒有證據……一股恨意在她心頭冒頭滋長，將她整個人一劈為二，那個理智的自己只剩小小一片，說不要沖動，你還有自己的人生，另一片冷哼一聲，說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后者占據上風，喬里愿意用生命去換一個真相，讓長埋地下的父母安息。

        而她日漸確定，那晚的老吳是唯一可以幫到她的人。未等她找上門去，老吳出現在了葬禮上。

        來了一些兩邊的親戚，都由蘇秉柯這個外人招呼著。喬里一身素黑，神色漠然，立在離墓穴最近的地方，聽著牧師禱告無泣無淚。父母是合葬，骨灰融成一柸葬在了蘇佳宜旁邊不遠的地方。

        那處墳土未干，這處又添新土，蘇秉柯一直站在離女兒墓碑遠的一側，強忍住不把視線轉過去。

        幾個長輩上前問候喬里，讓她節哀順變保全身體，喬里一概無視了。來人被拉走，一番安慰無處可訴。而喬里想的是，真好，活著的人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和表情，死去的人只剩下粉末和味道。

        也有不少人聽說了出事的車輛是蘇秉柯的，而蘇秉柯剛失了女兒，便暗自揣測起車禍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風言風語有些落到了喬里的耳中，她頭都沒回。棺木下葬的時候，后面的人總算安靜了下來。

        一鏟鏟土澆到墳穴里，連隨著喬里既定的美好人生一同葬去，墓碑上父母的照片溫柔一如往常，喬里在心頭默念，對不起了爸爸媽媽，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同意，但我活著就只有這一件事可以做了。

        吳志誠站在蘇秉柯后面，喬里的側后方。從他的位置，只能看見喬里的側臉，下巴挺著，弧線延伸到脖子，顯得很是干脆利落。她的眼睛看著在下葬的父母，神情卻眼見著越來越冰冷，直至后面嘴唇已經抿成一道直線，有些決絕。他猜得到她在想什么，他太懂這種處境下的人了，絕望痛苦的一線之隔就是仇恨。

        仇恨也是驚蟄最需要的東西，因為比其他任何的欲望喜悅都更堅定不移。

        吳志誠環視一周，最后視線落在不遠處蘇佳宜的墓碑上，上面只有蘇佳宜一人的照片，讓他安了安心。

        葬禮冗長，吳志誠覺得無聊，悄悄地離開了。

        一路下山，吳志誠還在想著驚蟄的事情。s市警察學校的幾個學生他前幾日看過了，資質履歷都很可以，但見面的時候卻并不滿意，總歸和目前驚蟄的十六位學員沒有太大差別，于是全都拒了。他一直覺得現在的驚蟄不夠強，學員們除了姜禾都太中規中矩了，科班出身的是死板得中規中矩，摸爬滾打過的是圓滑得中規中矩，像類型電影中的標簽式人物，身上只有任務，不夠靈活，很容易陷入死局僵局。

        至于姜禾，雖然她近來表現得越來越好，可她還是太危險。他一向喜歡兵行險招，找來羅唐的私生女加入驚蟄的主意也是他出的，可他最講究萬無一失，而姜禾不夠保險，他需要有一個更強的人、更強的策略與驚蟄并行。說到底，他在找一個特別的人，一個足夠有決心、足夠有能力能夠領導驚蟄的人。

        從前的衛東作為一號學員倒還可以，只可惜薄命。在命途上缺少運氣的人，可是吃不了臥底這碗飯的。

        “怎么稱呼你？”

        吳志誠突然一個清冷女聲被打斷，他轉頭才發現喬里就在他旁邊與他同行。葬禮還未結束，喬里作為最重要的人卻先離開了，看來必定是沖著自己來的了。

        “吳志誠，志向的志，誠實的誠。”

        喬里點點頭，卻沒介紹自己，她確實不需要介紹，吳志誠當然知道她是誰。他回想到那晚同喬里的對視，對她此出的目的玩味起來，但他沒說話，等她先開口。

        她比他想象中更直接，問出的問題甚至叫他一愣。她問，“驚蟄是什么？”

        吳志誠下意識環顧四周，墓地里有三兩拜祭的人，但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會有人關注他們。他冷瞥喬里一眼，“忘了吧，這同你沒什么關系。”

        喬里自然捕捉到了他的警惕，嘴角勾了勾，冷笑了下，又問，“你既然知道車子是誰動的手腳，為什么不告訴警方？”

        吳志誠不太喜歡這種咄咄逼人，加快腳步下山，沒有說話。

        喬里跟上，自答道，“因為沒有證據，所以是線人情報，是不是？”

        那晚之后，她稍加思索，便確定了所謂老吳，應當就是做線人情報工作的，所謂驚蟄，她沒猜錯的話，就是臥底計劃。現下吳志誠的回避態度，更是種無形的印證。

        山頂上有些嘈雜的人聲傳下來，吳志誠看了眼，大概葬禮正匆忙結束，蘇秉柯正在左右招呼喬里的親戚，有點手忙腳亂。他急欲撇開喬里，難得地出聲安撫，“犯了罪的人，自然有法律去制裁，只要有了合適的時機……”

        喬里打斷，輕飄飄地反駁他，“法律可以制裁的話，蘇佳宜和我爸媽，都不會枉死了。”

        吳志誠蹙眉，“你爸爸不是律師么，這點道理他都沒教過你嗎……”

        提到父親讓喬里不悅，她打斷道，“法律有法律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

        “你要做什么？”

        “報仇。”

        吳志誠停下腳步。山頂上的人聲越來越近，但他并沒有理會。喬里的表情有種自信，讓他疑心她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他當然可以打個哈哈蒙混過去，但他看著喬里，現出了點認真的神色，問她，“那你打算怎么報仇？”

        喬里語氣平淡，“我幫你做事，你幫我報仇。”

        吳志誠失笑，又問，“你可以幫我做什么？”

        喬里又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但用了肯定的語氣，“驚蟄。”

        吳志誠回看了眼山上蘇秉柯模糊的身影，喬里知他所想，搖了搖頭，“姨夫當然不會和我說這些事。”

        吳志誠提步繼續走，臨近山腳，有馬路上的喧囂聲傳來，他的腳步不自覺放慢了。“那都是你的猜測了？”

        “是。”

        “猜測有用嗎？”

        “猜中了就會有用。”

        “那你還猜了什么？”

        “我猜你今天來，不是為了我父母的葬禮。”

        吳志誠心里一個咯噔，面上不動聲色問她，“理由呢？”

        “我爸叫什么？”喬里反問。

        吳志誠答不上來，蘇秉柯似乎說過，但這并不是什么值得他記住的信息。

        喬里心里愈加篤定，她又一次猜中了。今天她在葬禮上一看見吳志誠，立刻心生疑慮，他看起來，可不是會有好心參加陌生人葬禮的人，再多加觀察，自然看出了他此行關注的是什么。

        吳志誠心頭萬千思索，只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煙，“那你再猜猜看，我來是做什么？”

        喬里緩緩吐出三個字，“蘇佳宜。”

        吳志誠停下了點煙的手。喬里勾起嘴角笑了笑，從他手里拿過了打火機，順手招了一輛路邊停著的出租車。出租車緩緩駛來，喬里已是穩操勝券，“你想知道蘇佳宜的墓在哪里，但你不好開口問蘇秉柯，只能跟著葬禮一起過來。”

        吳志誠第一次有了落了下風的感覺，他甚至懷疑喬里知道了什么，但不可能會有人知道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這些真的是她的猜測。他頓時對喬里來了興趣，回想一路下山兩人的對話，看似簡單卻邏輯縝密，輕松就引他上了鉤。

        出租車停在旁邊，喬里打開了后座的車門，看向他無言的邀請。

        吳志誠未動，但還是將煙放回了口袋，問她，“你猜測的依據呢？”

        “沒有依據。”喬里直視著吳志誠的眼睛，說，“但事實比證據更重要，你說是不是？”

        吳志誠立刻反應過來她也是在說車禍的事。喬里仍在好整以暇地等他上車，前座的司機轉頭好奇地打量，似乎在猜測兩人因什么而僵持。

        猜測是所有人都會做的事，但只有很少的人能真的猜中。吳志誠抬步上了車，喬里笑笑，緊隨其后關上了車門。

        喬里坐定開口，聲音隨著出租車駛遠。“你需要什么人，我就能成為什么人。”

        蘇秉柯擺脫開喬家親戚，終于趕下了山，正看到兩人上車的背影。他來不及阻攔，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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