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誠的辦公室，一切一成不變，甚至他依舊駝著的肩膀看起來也像從未離開過。

        他三兩下看完姜禾的報告，就順手丟在了文件堆里，并沒有再找出來看第二次的打算。孟喬并不驚訝，她猜到吳志誠同她一樣，對這個吸毒的高中生并不感冒。對驚蟄而言，這也不是個什么值得追的線索。

        吳志誠拿筆在虎口處敲了敲，開口與姜禾無關。

        “羅唐那邊，有人在顧家呆過一段時間，估計會拿顧家的家庭情況向你發難。我本來和顧舟生談好了，也讓你去趟紐約熟悉一下顧家的人，但上面沒有批準，也不知道在擔心個什么勁。”

        目前他和顧舟生商議下來，孟喬的新身份還是最初的國內遠方親戚，與顧亞男沒什么關系，但吳志誠有自己的打算，而這打算尤為重要的一點，就是孟喬要對顧家人足夠熟悉。

        孟喬沒說話，她并不想去紐約見顧家人見顧昭，她也不打算告訴吳志誠，顧家的人她在顧昭帶她去的壽宴上就已經見過大半了。想及此，她突然有點擔心這個所謂羅唐的人也參加過壽宴，猶豫了下開口問，“這個羅唐的人，你知道是什么時候去的顧家嗎？”

        吳志誠回想了下顧舟生發給他的照片，上面有圣誕樹，說，“去年12月，大概圣誕節時候，怎么了？”

        孟喬放下心來，但吳志誠的問題她卻有點難回答，想了想，搪塞道，“圣誕的話，顧家的人怕是都在，是有些棘手。”

        吳志誠表示贊同，拐著彎地說，“雖然你的新身份和顧舟生沒那么親近，但顧家的主要人物你應當要認識，我管顧舟生要了家庭資料，他不太想給。”

        兩人間沉默了會，看孟喬沒有離開的意思，吳志誠以為她是在顧慮姜禾的事，隨口說道，“姜禾那邊，她愿意跟就先跟著吧，預算再撥兩千，每禮拜二交報告。”

        孟喬只是點了點頭，看起來并不是很關心。

        吳志誠坐正身子看她，主動問，“還有什么事？”

        孟喬咬了咬唇，終于問出了在心中盤旋已久的問題。

        “在車上動手腳的人，是不是叫邵陽？”

        她避開了爸媽這樣的字眼，但吳志誠應該知道她在說什么。

        吳志誠聞言愣了一下，直視她的眼睛，似乎在探究她是怎么知道的，良久他點了點頭，“是。”

        孟喬的眼睛中幾乎是瞬間就盈滿了水汽，聲音強壓之下仍聽得出來哽咽，“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吳志誠將身子完全靠回了椅背上，平靜回答，“出事后就知道了。”

        孟喬的心猶如被針狠狠刺痛，出事后，距今已有半年，她幾乎每日都會與吳志誠見面，而他卻始終向自己隱瞞著這最重要的信息，這種被背叛感讓她失去了以往的平靜，厲聲逼問，“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吳志誠聲音依舊平靜，而冷漠，反問道，“告訴你會有用嗎？你能做什么嗎？”

        孟喬無言，周身立刻被一股無力感包裹，半晌開口時已經能聽出軟弱，“但我該享有知情權……”而不是像個傻子，殺父仇人站在對面都恍然無知。

        吳志誠的嘴角略勾了勾，似乎在譏諷這無用的“知情權”，但開口時還是盡量帶上了安慰的語調，“我不希望邵陽的事影響到你，他那邊我會處理好。”

        他像是給她開了個空頭支票，訓導她安分地坐以待斃。她立刻反問，“怎么處理？什么時候處理？”

        吳志誠看她一會，她目光咄咄不容忽視。他確實有意隱瞞邵陽的事，黃吉琛那邊他也囑咐了不要和孟喬說，怕的就是她知道后會過激過躁影響到任務，但她竟然還是知道了，那邵陽那邊他確實要加緊處理了，才能保證孟喬碰面羅唐后萬無一失。

        但當下最重要的，是先要穩定下孟喬的情緒。吳志誠俯下身子抽開了最底下的抽屜，從層層疊疊的人物檔案中抽出了邵陽的通緝令遞給了孟喬，點了點照片，道，“邵陽還在g市。”

        孟喬聞言大驚，竟然是如此近的距離嗎。

        她接過通緝令，兇手、仇人從最初的一個稱謂，終于化成照片上這個活生生的這個人，比她想象中要年輕，梗著脖子眼睛漠然地看著鏡頭，似乎對世間上的一切事都不服氣。雖然一早就知道她的仇敵是羅唐，但這個邵陽，是最直接害了她父母、讓她失去了世間所愛的人，他還活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呼吸著、心臟跳動著，這讓她心痛得無法呼吸。

        吳志誠看著孟喬盯著邵陽的照片，雙目立時通紅，但還固執地不肯眨眼睛讓眼淚流出來，突然想到她其實也不過20出頭的年紀，只是他或者他們常常忘了，孟喬其實和姜禾差不多，也還是個孩子。

        想及此吳志誠的表情松動了些，緩聲說，“我答應過你，不會讓你父母枉死。”

        孟喬的眼睛依然死死盯著通緝令，沒有抬頭。承諾如果只是言語，那便沒有意義。

        吳志誠知道孟喬沒那么容易搪塞過去，猶豫了下，還是袒露了實情，“現在邵陽那邊，我還用得上，所以一時半會我不能處理他。”

        孟喬聽出他心中似乎已有計劃，終于抬頭，濕潤的眼睛，尖銳的眼神，里面有不容許獵物逃脫的堅韌。

        吳志誠向來很滿意她的這種眼神，湊近了身子，話出口輕飄飄的，但帶了十二萬分的重量感，“我向你保證，在你開始任務之前，邵陽就沒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沒有存在哪里的必要？羅唐身邊，還是這世間？吳志誠似乎是刻意沒有將話說清楚，但孟喬知道他絕非什么循規蹈矩之人，手上多的是非常手段，甚至可能在法理之外，而她無意過問。

        孟喬將通緝令遞還給了吳志誠，表情已經恢復如常，“我記住了，你的保證。”

        吳志誠笑笑，順手把通緝令放進了倒數第二個抽屜，里面的文件相比之下并不多。生殺予權并不容易，但在驚蟄卻很順當。

        “你也記著，邵陽同你的任務沒有什么關系，你不要讓這件事，擾亂了你的節奏。”

        回到寢室，姜禾的床鋪凌亂，她人并不在。

        少了她的聒噪，孟喬在安靜里呆坐了許久，邵陽，邵陽，她不自覺地咬緊牙齒，邵陽，邵陽，他的臉在她的想象中被不斷放大、復制，鋪滿她的整個腦海，而每一個邵陽，都在用幾十幾百種不同的方式接受凌遲。

        徹底碾碎他，挫骨揚灰都不夠，要讓他經歷最痛苦的死亡才可以！

        不，這還不夠！要趁他還活著能感到痛的時候，用利刀劃開他的脊骨，將里面的血髓一點點一點點抽干排盡，要拔掉他每一顆牙齒，折斷他每一根手指!

        還有什么方式？

        就用燃燒吧，血肉發出滋啦的響聲，骨頭逐漸燒成炭末！而她在旁邊舉著火把，聽著他的尖叫到肉身湮滅的最后一刻才停下。

        還有什么方式？可以讓他體會到和自己一樣的痛苦，失去至親的痛苦！

        她曾感受過、正在感受的所有痛苦，她要成千成萬倍地還到他身上！他也要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在眼前失去至親，看著聽著至親逐漸失去呼吸、失去聲音直至只剩下冰冷的味道，要讓他苦苦哀求但什么都做不了……

        孟喬猛地打住，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遷怒到了無辜的人身上，頓時一身冷汗。

        原來一個人身上可以有這么多的恨意，隱藏著那么多陰暗的想法，如此輕易地就可以變成劊子手。這種感覺讓她陌生，甚至懼怕，懼怕自己今后真的會如此，她后知后覺之前的自己，怕是對將來的生活，遺漏了某種不可觀不可為的想象。

        孟喬猛地站了起來，在房間內來回踱步，努力讓自己拋開剛剛那些念頭。她回想著從小耳濡目染父親所說的法理恩情，打著正義的幌子踐踏別人的生命，不管誰說那是公道，但那一定是錯的。

        驚蟄有驚蟄的原則，吳志誠有吳志誠的方式，但她，必須要有她自己的底線，不然，她怎么對得起將一身己心付諸法律的父親！

        理性的信念感終于讓孟喬逐漸冷靜了下來，她此刻甚至有些感恩吳志誠沒有告訴她更多關于邵陽的事，不管他會怎么處理，但總歸不必把匕首交到她手上。身處驚蟄，她必須得時刻警醒自己，才不致迷失。

        孟喬決意要做點事情把自己從情緒里徹底掙脫出來。桌上有刑偵手冊和筆記，已經被她翻爛了。也許她應當去練練槍法，可訓練場今日并沒有開放。她又把柜子開了鎖，里面有她新身份的資料，她早就爛熟于心，最近也一直無有更新，倒是路千那邊說顧家在g市的船運產業最近有資產變動，但文件她還沒有收到。

        想到顧家，她終于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了。吳志誠所說的讓她熟悉顧家人，其實她有自己的方式。

        孟喬閉上眼睛，將身心放空，努力回想著顧昭帶她去的那個壽宴，不多時，她找到了記憶的入口。于是打開了手機，調出了首曲子點擊播放。

        窗外，午后無有陽光，樹木枝杈伸過來的綠意也帶了陰冷，很合她回到前半生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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