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其言頭一回覺得還是要多讀點書，這樣他才能有更多好聽的話，去描繪并夸獎那個奔跑過來的身影，而不是這樣傻愣愣地看著她，一直到她在跟前停下腳步，又有點羞澀地撲進了他早就不自覺地張開的懷抱里。

        其實他們早上剛剛分開，他還把她好好地送到了校門口。

        她穿著那條鮮少穿的淺藍短裙，但步子邁不開似的挪半步走半步，又轉過頭來牙齒打顫地問他，暖鋒過境的天氣表現是什么啊。他哪知道什么暖風冷風，于是她自個想了半天沒想起來，臉一皺幾乎要哭出來。

        他只好隨便扯過身邊一個戴眼鏡的男學生，不無惡狠狠地問，暖鋒過境的天氣表現是什么？男學生被嚇到似的磕磕巴巴，說我是理科生我不懂。他立刻又轉頭拉扯下一個同學，但那同學戴著挺大一耳環，還燙著個紅毛，于是他沒問出來就揮揮手將其放走了。終于在問到第三個同學的時候，對方回答了，說是雨霧天氣。他立刻轉頭換上溫軟語氣問她，是嗎？她早就被他這番舉動嚇到說不出話，第三個同學在旁邊猛搗蒜頭，說肯定是，我剛背過，這才被放走。

        因此今天早上的她，有些畏縮著，就像一只把自己拼命包裹著的繭，連那條藍裙子看起來都灰撲撲的，沒精打采地懸在她身上，藏住了自由和美好。

        可現在不一樣，她每一步奔跑都在將身上的厚繭層層剝離，于是整個人輕盈地飛揚起來，藍裙子變成了翅膀，像隨時都會飛到天上去。

        他常聽人形容用蝴蝶，他覺得早上的她像繭，那也該形容現在的她像蝴蝶，可他最先想到的卻是蜻蜓。伸展的羽翼纖長又透明，一點一頓地飛舞著，就那樣飄忽忽地落在水面、停在花尖，然后又倏地振翅，朦朧成一團閃著赤金色的輕霧。

        宋其言將她在懷里緊了緊才松開，又牽住了她垂下來的手，心想，蜻蜓落在我掌心。

        頌頌仍有些氣喘吁吁，仰起的臉上，眼睛亮晶晶得裝滿星星，宋其言沒回過神來，問：“你說什么？”

        “真的考那一題了！”頌頌咽了下口水，平復喘息，“地理，真的考那題了！你中午不在，我沒來得及告訴你。暖鋒過境的天氣表現，是——”

        看她仍在大喘氣，宋其言笑著接口：“是雨霧天氣。”

        頌頌猛點頭，臉上是止不住的興奮，“還好你幫我問了，我要是沒答上來，肯定心態崩潰，會做的題也看不懂了！我拿到試卷看到這道題就松了口氣，人也不緊張了，答題答得特別順！”

        宋其言也笑得眉眼彎彎，摸了摸她的頭頂，“我們頌頌真厲害！”

        她發質很軟，但長勢很快，初見時還是短發，如今已經齊肩了。她大概考試時候一直扎著頭發，此時因為跑動，頭繩松松垮垮地掛在發尾，他順手取了下來繞進手腕，又將她散落的頭發別至耳后。

        “英語我也覺得考得還不錯，就是聽力有幾段沒聽明白，但作文我背過差不多的！”她晃了晃他的手，聲音帶上些嬌軟，“就是你給我買的練習題里的，好幾套范文，我背了好久呢。”

        門口有不少學生正涌出來，周圍嘈雜吵鬧，高考解放的歡呼聲不絕入耳，而他只能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的眼睛。他其實想說好多好聽話，什么功夫不負有心人，什么金榜題名馬到成功，可看著頌頌，他只是笨拙地笑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還好頌頌沒有在意他此時的木訥，只是牽著他的手往回家的方向走，仍在興奮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剛剛考試結束一打鈴，我突然感覺特別平靜，好多同學交完卷都第一時間沖了出來，又喊又叫的，我就坐在那傻樂，后來一看窗外，想到你肯定在等我，筆袋都沒拿就趕快跑出來了！”

        宋其言攥了攥她的手心，還好沒遲到，不然頌頌跑出來沒看見他該有多失落。

        “唉，我都沒敢跟你說，我這一個多月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在高考，要么是拿到空白試卷啊，要么是什么題都答不出來……”她皺了皺鼻子，又咧著嘴笑了，“這下終于考完了，什么abcd，什么幾何題啊，統統可以忘掉了！以后就可以一門心思地拉琴了！”

        宋其言笑她：“好不容易不用做題了，就想著拉琴，能不能分點時間給我？嗯？”

        頌頌笑嘻嘻地點頭，興奮打敗羞澀，她大方地挎住他胳膊，將身子更近地貼過去，近到宋其言能感受到她柔軟的身體上騰出的熱量。

        “我要好好玩一通，我還想讓你再載我去山上，還想看賽車，但你不許上場！啊不過你的車已經賣了——”

        宋其言勾勾她鼻子，“沒事，我可以去借一輛。”給曾叔打個電話，問題應該就能很好解決了。

        頌頌終于看見他懷里抱著的酒，問：“這是什么？”

        宋其言一拍腦袋，“啊，本來想在你出門的時候給你開香檳慶祝的，忘記了——”他把酒在手上掂了掂，瓶身的冷氣已經十分微弱了，但有氣泡在里面不停地涌動著，“這是我從別人那順的，是個很貴的牌子，估計會很好喝。”

        頌頌偏著頭去看瓶身上，有一串串的法文，牌子高端得讀都讀不出來，她小聲道：“我還沒喝過酒呢。”

        宋其言故意調侃她：“你還沒滿十八周歲，不能喝酒，看來只能我一個人享受了。”

        頌頌不肯，把酒在他手上搶過來抱在懷里，哼了一聲：“高考結束了，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不知想到了什么，臉上突然有些發紅，假裝低頭看酒，就是不看他。

        宋其言心頭突然亂跳了幾分，也轉開了視線去看路，前面正好無車，兩個人牽著手過了馬路。他手心有微微的汗濕，頌頌也是。

        宋其言本來在當晚定了一家很好的臨江餐廳，頌頌卻沒什么興趣。她沒好意思說是自己沒有什么好看的衣裳，所以不敢去那么好的餐廳。于是宋其言問她想做什么，她說想去看電影，兩人便簡單地吃了頓晚飯后，找了家電影院。

        他們去得晚，影院大廳早被同樣高考結束的學生們塞滿，熱門的科幻片已經滿座，其實合適時間的還有兩部文藝片，但宋其言愣是舉著兩張恐怖片的電影票說只剩這個了，頌頌看著巨幅的恐怖片海報上，女人蒼白的臉上一雙白眼珠瞪得锃大，她害怕得吞了吞口水。

        宋其言得逞地笑：“害怕你就抱緊我。”

        頌頌感覺他是故意的，但她沒有拆穿。

        電影還有十幾分鐘開場，宋其言又去排隊買爆米花和可樂，頌頌就拿著電影票在大廳等。

        她沒和宋其言說，其實這是她第一次進電影院看電影，各種電影海報上，有一大半明星影人的名字她叫都叫不出來。她過去的生活荒蕪貧瘠乏善可陳，是阿宋帶給了她所有的多姿多彩。

        高考結束了，她以后就自由了，她一定會越來越見到這世界的廣袤和繽紛，變成一個越來越有趣的大人，阿宋會看見的。

        黎頌頌興奮和期待的表情突然僵住，下意識轉過了身子。

        她看見了一張熟臉，一個多月以前，那個人把她踹在地上，揪著她的衣服問她要毒品。他怎么會、怎么能知道，她的那些過去？

        胳膊上早就愈合的傷口突然隱隱作痛，她腳步匆匆地躲開了。

        賈明天其實看見了黎頌頌。

        今天高考結束，他老子終于給他放了假，撤走了他身邊跟著的人。他當然不想選個看電影這么無聊的方式結束一個多月的酷刑，但拿到電話后他打給了一圈的“好朋友”，大概大家都耳聞他正被局長老子管控，晚上有局也不敢叫他，還是強仔說搶到了兩張賊好看的進口大片電影票，他這才不情不愿地一起過來了。

        強仔也看見了黎頌頌，他怕賈明天又在這種地方找茬，趕快拽住了，“天哥，電影就要開場了，咱們進去吧。”

        賈明天冷笑一聲，他早就對黎頌頌失去了興趣，一個臭□□而已，倒是還算有眼力價，上次打了她一頓后，她沒敢再來學校，更沒在他面前出現過。他后來還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徐彪，又弄到點□□，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又聯系不上他了。

        唔，黎頌頌今天好像穿了條短裙，露出來的一雙長腿倒是又白又直，不知道又在勾引誰。

        要是她真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沒準他可以不嫌臟地上上她，就當售后服務嘛。

        賈明天甩開強仔的手，冷笑著朝黎頌頌的方向走過去了，強仔大氣不敢喘，留在了原地沒敢跟上。

        黎頌頌躲在了根立柱后面，身體無力地滑了下去，她蹲在地上，抱住膝蓋瑟瑟發抖。

        這本該是她最開心的日子，為什么偏偏要遇到賈明天？老天就這樣見不得她開心嗎？

        影院門口就在她側前方，為什么她還是這樣蠢？剛剛見到賈明天的時候她就該跑出去，躲在這里已經錯失了良機。現在跑呢？來得及嗎？她會穿過前面這段空白的區域，也許會被賈明天一把拽住，然后會被阿宋看見。

        她不怕被賈明天再打一頓，可是不能當著阿宋的面。阿宋一定會保護她的，但他也一定會從賈明天的口中知道她的那些過往。

        不可以的，不可以被阿宋知道！

        不可以的，不可以被賈明天抓住！

        黎頌頌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只螞蟻，最微小、最不會被看見的螞蟻，也許會被人隨意地踩死，也好過眾目昭昭之下，被這樣屈辱地審判。

        有腳步聲向她靠近，一聲聲踏在她的心臟上。

        走開走開，她在心里喃喃，可咒語無效，腳步聲停在了她的咫尺身側，而她甚至不敢抬頭看來人的鞋尖，哪怕在想象中，那鞋尖可能會一腳踹在她的頭頂。

        黎頌頌緊閉著雙眼，將頭在膝間越埋越緊，似乎這樣，就可以在這個空間徹底消失。

        審判像是等待了一個世紀，來人終于開口說話，想象中的鞭笞并沒有降臨。

        “頌頌？”

        熟悉又溫和的聲音，是阿宋。但黎頌頌仍是不敢抬頭，會不會，他身后就跟著賈明天？

        宋其言剛買好爆米花就不見了頌頌的身影，找了好久才發現她在這里蹲著，他在她身前蹲下身子，褲腳一下子被她拽住。她手里的電影票幾乎被攥成紙團，整個人肉眼可見地在發抖。他一下子慌了起來，趕快將手里的東西放下，圈住了她的肩膀，“是不舒服嗎？”

        宋其言想抬起頌頌的臉，可她卻怎么都不愿意，仍固執地垂著頭。他撩開她的頭發，一張小臉上慘白無血色，細密的汗已經浸濕額發。一瞬間，他回想起那個夜晚，她同此時一樣，在他懷里發抖，想到此處，他趕快去摸她的嘴唇，果然，又被牙齒狠狠地咬著，他趕快用手指去掰。

        “頌頌，把牙齒松開！”

        這聲輕聲呵斥終于讓黎頌頌回了神，她茫然地抬起了臉，終于松開牙齒，下唇欲滴的血色，清晰的一齒牙印。

        眼神越過阿宋，還好，那里只有來往的路人，她長舒一口氣，幾乎經歷了番生死，然后對上宋其言的視線，是擔憂又探究的神色，她頓時僵住。

        又一次，因為一點小事，就慌成這樣！為什么，她不能做到鎮定自若，大大方方？

        黎頌頌，你還真是，不像樣。

        “現在好點了嗎？”宋其言將她靠在懷里，柔聲問她。

        黎頌頌努力扯了扯嘴角，“我……我沒事……”預想的解釋里，她會接一句只是有點胃疼，可嘴張了張，卻沒能發出聲音。

        宋其言輕輕嗯了一聲，卻沒再多問她發生了什么事，“能站起來嗎？”

        黎頌頌點點頭，攀著他的胳膊直起了身子，雙腿再次充血，她身形晃了晃，宋其言欲伸手扶住，卻被她推開，執意要自己站立。

        “我們先回家吧，你好好休息，可能最近太累了。”宋其言幫她找好了更好的解釋。

        黎頌頌卻未動，眼睛有些空白地眨了眨，去看了看影院的吵鬧，那吵鬧里不再有那個人影，然后看向跳著扎眼紅字的顯示屏，那兩部文藝片后面分明顯示著在售，又去看冰冷的地板上，阿宋買回的爆米花，是最大桶的散發著香甜的味道，最后她抬起手，將皺巴巴的電影票緩緩展平。

        “我們去看電影吧。”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她抬起頭看他，一張臉上逐漸恢復了血色，嘴角也勾起了淺淺的微笑，似乎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

        宋其言牽起她的手，在手心用力握住，點了點頭，“好。”

        她想，高考結束了，她已經是個大人了，要做個合格的大人，她要學會像樣，學會堅強。

        他想，蜻蜓落在他掌心，他可要好好呵護住那雙纖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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