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有回姜禾試開小飛的電動車，結果一個脫把車子竄到了樹上之后，車剎就出了問題，為此姜禾只好肉疼、主要是胃疼地在他家的東北菜館多買了幾回單。

        但姜禾想著罪不能白受，故而有事沒事地就蹭小飛的車，當然小飛沒敢再讓她坐上駕駛位，而是非常仗義地給她當了免費司機，主要是為了逃避在店里端盤子擦桌子。

        可見兩人深諳好朋友之間的互相利用之道。

        利用來利用去姜禾一拍大腿，媽的我挖空的可是自己的錢包，故而她今天準備帶上小富婆月月，一塊去小飛家捧捧場打打牙祭。炸雞漢堡固然好吃，中國美食世界第一！

        當然這個來接人的免費司機照舊是小飛，趁月月的補習班還沒下課，兩個人在市區開車閑逛消磨時間。

        電瓶車后座上，姜禾看了眼旁邊健步如飛、拎著個菜籃子大概是去搶菜的老太太也超過了他們，郁悶道：“你就不能去修修剎車？”

        小飛目不斜視，一臉嚴肅地給她計算數字：“我買這輛二手車才花了一百五，修個剎車一百塊，我可不想倒賠五十進去。”

        姜禾把這幾個數字掰扯了好幾遍都沒掰扯出其中的邏輯，拍了拍小飛的肩膀，“你小學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吧。”

        小飛搖頭又點頭：“我小學數學老師是教完我們以后才去教體育的。”

        姜禾：“……”

        可見國家推行九年義務教育十分有其道理，只是師資力量還是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不過這個倒賠五十的計算結果，很有可能怨不得數學老師，主要是小飛的腦子問題，怪不得他端盤子擦桌子干了個遍，他媽仍不敢發配他去柜臺收單算賬。

        想到這姜禾頓時理解起了光頭曾的一番苦心，今天本是周末，月月仍要去上作文補習班，說是花了大價錢托了無數的關系，才塞進的本市某著名作家開展的加強班。

        但照著姜禾剛剛在宣傳欄讀到的該作家佳作選段，譬如什么“塵世降下驟雨，天空染成天青，全是我在等待中留下的伏筆”，還有個登上日報的g市贊歌《羊城1943》，“西關塘，荔枝灣，是屬于那年代紅墻青瓦的淡淡憂傷，消失的舊時光刷滿風霜，在回憶的路上鐘表變得好慢好慢”……哼唱出來的時候她終于醒悟，這作家莫不是姓方名文山吧，是不是還有個好朋友姓周名杰倫？

        她有點子擔心月月在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上，會把作文寫出“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連成線”。

        “背對背默默許下心愿，看遠方的星是否聽得見——”

        小飛突然在前面嚎了一嗓子，嚇得姜禾一個哆嗦，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哼起了歌。小飛的歌聲實在太過動人，她十分不客氣地拽住了他的頭發。

        “別侮辱我偶像成么？！”

        小飛嘶哈喊疼，車頭偏了一下撞上了馬路牙子。這時候車速低的好處就顯出來了，這個碰撞也就有個搔癢的力道。

        小飛轉正車把，有些羞澀地回頭看了姜禾一眼，嚇得她又是一個哆嗦，“你腦子壞掉啦？！”

        小飛很溫柔地把她的胳膊摟上了自己的腰，更加溫柔地道：“你的心意我都懂。”

        姜禾默默把手抽回來，不忘抽了他一把，“我覺得你不懂。”

        小飛沒吭聲，車子開了好一會才悶悶地叫了她一聲，“小姜，我們是在談戀愛嗎？”

        姜禾立刻把屁股挪遠了點，揚聲道：“咱倆不是純純的革命友誼嗎？”

        小飛一臉哀怨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是這么想的……”半天又問：“那你喜歡我嗎？”

        姜禾不知道怎么就扯上了這個話題，果然情歌還是不能亂唱。她坦誠道：“咱倆是挺合得來的朋友。”

        “哦。”

        空氣中突然彌漫起一點小尷尬，姜禾撓了撓腦袋，不知道該說啥。

        小飛語氣有點低落：“我就知道你是看不上我，我沒什么本事，長得也不帥，個子還矮……”

        姜禾趕快打住他這不乏精準的自我剖析：“少年你很棒的，總會遇到你的真命天女。”小飛沒什么反應，后視鏡里的一張臉嘴角耷拉著，她只好又解釋：“我這個人呢，有點復雜，可能還有點危險，沒打算談戀愛，不是你的問題。”

        小飛苦笑：“你拒絕我也不用找個這么奇怪的理由吧。”

        姜禾嘆口氣，“奇怪歸奇怪，但我不說假話。”

        小飛不知道相沒相信，但姜禾確實有點哀傷，難得地回想起去年b市，她高中班上那個打籃球的小帥哥來。小帥哥坐她后排，有事沒事就愛拽她頭發問數學題，被她拿書砸過幾次，但也模糊地感覺到郎有情，妾嘛，沖著那張臉也可以有意，只是后面放了暑假，還沒等她去質問小帥哥數學分怎么那么高，就被莫名其妙分配到了驚蟄。她此刻有點可惜那時候沒有給小帥哥送過水。

        她的過去普普通通但也算有聲有色，然后戛然而止。

        她并不常讓自己想這件事。

        小飛看姜禾突然沉默，表情也悶悶的，換上了個輕快的語氣：“哎，今天好像是高考最后一天了，想去看看嗎？”

        姜禾愣了下，下意識點頭，“好。”

        “離得最近的是七中，就去那吧。”

        小飛終于提了些速度，一路無話地開向七中。

        姜禾突然緊張了起來，明明她和高考沒有任何關系了。

        可她過去十幾年的學習生活，每天都被陳女士拍著腦袋提醒，高考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她無數次厭惡學習憎恨作業的時候，也會憧憬著什么時候能高考完，最好能有哆啦a夢的時光機，一下子撥快到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她一定要撒著歡兒地玩，陳女士再也不會說教她，那才叫無憂無慮呢。

        也是，過去她的憂慮只有學習。

        可是現在，她連高考是什么時間都不記得了。

        到七中門口的時候，正趕上校園里的鈴聲響起，然后是廣播聲：“考試結束，請所有考生停止答題！”

        這是無憂無慮開始的標志，與姜禾無關。

        姜禾吸了吸鼻子，看著門口的人群逐漸嘈雜起來，小飛看她神色，還以為她是羨慕起讀書人，默默將車子停好，隨她一塊朝門口走近了些，站到了展示欄底下。

        有學生涌出來的時候，姜禾拿起手機拍了張照，她想著還是要發給陳女士，假裝她剛高考完。

        這才意識到，陳女士不知怎的，最近給她打電話也就關心關心她和老黃的身體健康，倒不怎么提醒她學習的事了，大抵終于看穿她不是學習的材料，要么就是相信了她好早之前隨口胡扯的，要上g市警官學校不需要多高的分數。

        照片還沒發出去，一旁的小飛突然戳她，興奮道：“哎哎哎！那不是宋大神嗎？！！旁邊那個美女是不是他女朋友啊！好漂亮！！”

        姜禾還在擺弄手機發照片，聞言頭都沒抬，“上次就跟你說了他住七中旁邊，還不快湊上去管他要門牌號，天天給他送菜吃。”

        “臥槽！”小飛驚呼一聲，“那是勞斯萊斯嗎？”

        “什么斯？”姜禾不太了解汽車品牌，但還是抬頭看了一眼。

        隔條馬路的路邊上，停了輛挺氣派的車，通身锃亮一看就是天天打蠟，旁邊站的正是宋其言，只是今天穿了個西裝襯衫，倒是人模人樣的，姜禾正想嘲諷調侃幾句，宋其言偏了偏身子，讓出了一旁那個藍色露肩裙的女人。

        所有的話語都停在了口中，世界的吵鬧聲猛然退去，姜禾耳朵里只剩下極尖銳的嗡鳴，將她整個人震得全身麻木，像冰冷的石頭般釘在當場。

        女人淺笑著，頭發懶懶地披散著，如瀑的黑亮。

        她媽媽從未有過那樣的柔媚表情，記憶里的最后時刻，她因為化療頭發枯黃逐漸落光。

        女人同宋其言貼得極近，幾乎可以想象她的氣若幽蘭，然后身子一彎，坐上了車后座。

        她媽媽從未和任何人親近過，也不常出門，記憶里幾乎沒有過這樣好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灑在那張臉上，最常看見的，是她坐在陽臺的長椅上，一動不動，沒有表情，眼睛看向窗外。

        怎么可能，那樣不同的氣質，卻那樣相似的一張臉？！和她媽媽姜亞男一模一樣的一張臉！

        姜禾攥緊衣角衣角，幾乎忘記了怎么呼吸，心臟在高頻跳動中發出異樣的顫動，視線也模糊起來，她拼命眨了眨眼，將淚水逼了回去，一瞬不瞬地緊盯著那個女人。

        車后座，女人將車窗按下，靜靜注視著宋其言離開的方向。

        她華麗的服裝被車窗遮住，露出的側臉換上了副冷淡表情，使得整個人看起來同她媽媽更相像。

        記憶里那個模糊的容顏突然復蘇，在此刻向姜禾迎面撞來。她無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幾乎想叫聲媽媽，但又立刻住口，因為她記得，每次她喊著媽媽撲過去的時候，媽媽總會轉身躲開。

        媽媽不喜歡她那樣叫她，媽媽不喜歡她。

        從前她想不明白，可時至今日，了解了那些過往，她其實對自己的出世很抱歉。也許媽媽曾經規劃了很好的未來，然后被她打破了。

        車窗合上，姜禾視線里只剩黑色車窗，就像從前她媽媽和她之間一樣，永遠隔著冰冷。

        她也并不常讓自己想這件事，可此刻卻沒法不想。

        她可能是有點想媽媽了。

        小飛拽了拽姜禾的衣袖，“喂，人家長得好看你也不用這樣一直盯著吧——”

        尾音減弱，因為他轉頭后看見了姜禾的表情，震動驚駭，又有些哀傷迷茫，統統僵在血色盡失的一張臉上。而后姜禾眉頭皺了起來，是那女人又將車窗按下。

        小飛順著女人的視線去看，是宋其言的方向，他正抱著個女學生。

        哎哎哎，所以宋大神是劈腿了嗎？前腳女朋友剛走，后腳就抱著女學生！

        嘖嘖嘖，難道這女學生才是正宮夫人，美女是來搶人但沒搶過？

        小飛想和姜禾交流一下，卻發現她絲毫不感興趣，只拿眼睛盯著車里女人的方向。

        女人無意識地向這邊掃了一眼，兩人終于視線相對，交換容貌。

        姜禾在等這一刻，等她看見自己，她還沒有勇氣自己走過去。女人并未將目光在她身上過多停留，直接轉回了頭，車窗合上，再次隔絕開來。

        她不認識自己，不知怎的，姜禾松了口氣。

        車子徐徐開動，她將車牌號默念幾遍記在了心里，突然朝著電瓶車走去，然后是奔跑。

        小飛沒反應過來，叫了幾聲她也沒停下，然后看著她轉動車把將車子猛地駛離，還是她第一次試車的速度，朝著勞斯萊斯的方向。

        小飛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跑著跟了幾步沒跟上，又哆哆嗦嗦摸電話。

        草！他為什么不早點把剎車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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