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強本想著能說動沈乖乖，最好當著警察們的面，跟他上演一處父女情深的戲碼——不管孩子是不是買來的，他都養了十幾年了。這些警察總不能不顧孩子對父親的感情，強行把他抓到監獄里去吧？

        至于沈乖乖前頭那些瘋子一樣的舉動，完全可以當做孩子不懂事，一時沖動么！

        他覺得，不管是買賣人口，還是別的什么罪過，只要雙方達成一致，你情我愿，那當官的就不應該再追究了。

        而沈乖乖從來都是個心軟的小姑娘，他作為她的父親在這里請求她，難道她就真的無動于衷？

        這不可能——但這的確發生了。

        李微熹上輩子經歷過多少pua，梅陽的冷嘲熱諷都沒打垮她，才見過不到一天的沈三強，想憑短短幾句話，讓她痛哭流涕——做夢吧。

        她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抬起頭來：“爸，我再叫你一聲爸，你真的覺得你們對得起我嗎？”

        “我們咋對不起你了？是缺你吃了還是缺你穿……”

        “我住院檢查，醫生說我中度營養不良；我出院的時候，身上還穿著三個月前的薄褲子——你說，你自己說！我是有的吃？還是有的穿？”李微熹站起來，捏著自己單薄的褲腿，化纖布料摩擦著，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病房里，別人的爸爸媽媽，都從外地趕過來看自己的女兒，我呢？我住了三個月的院啊，九十多天，你們誰來看過我一眼？我都快忘了你們長什么樣子了！”

        沈三強很不能理解，為什么笨嘴拙舌的沈乖乖今天這么能說——他對這種情況完全沒有預期啊。

        但眼看辦公室里的警官們都在用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他覺得不能坐以待斃。

        “你媽沒去看你嗎？”沈三強擺出一副震怒的表情來，“好幾次她都說要去看你的，難道她沒去過？她可是你媽，怎么可能不關心你呢？你是不是故意在別人面前這么說，讓他們覺得，我們對你不好？”

        李微熹慘然一笑：“她有沒有去看我，您去查查醫院的訪客記錄，不就知道了嗎。還有，就算她不來，你也不能來嗎？我不是喊了你十幾年的爸爸嗎？弟弟也沒有來過，你們，是不是根本沒有把我當成過自家人？”

        沈三強沉默了幾秒鐘，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好了，好了乖乖，爸爸回去就問她，給你出氣，好不好？你弟弟那個狗脾氣，你也知道。他說，他要是真去看你了，說不定還要跟你吵起來，你還要生氣，要煩他呢。”

        “我生不生氣，是我的事情，他來不來是他的事情！”李微熹說，“再說了，煩他是我的錯嗎？他可以狗，我不能煩他？他要是真把我當成姐姐，理所應當來醫院看我，而且還要把我當做病人來照顧，不能故意說難聽話氣我吧？爸爸，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還小，他不懂事，你是姐姐，你要……”

        “我跟他是一年出生的。”李微熹輕聲細語戳破“姐姐要讓著弟弟”的畫皮，“你這么說，倒好像他是怕氣到我，才好心不去看我了？他這么好心的一個人，為什么我剛一回家，他就叫我去做飯，我說腳疼，他就對我拳打腳踢？是我走錯家門了？那個想踢我，結果把自己踢骨折了的，不是我弟弟？”

        沈三強的舌根都發苦，他聽到身后有腳步聲，一回頭，就看見文所長和那個女警察一起過來，心里更慌了。

        買孩子犯法，要是讓他們都知道沈乖乖在他家受到“虐待”，豈不是更為不妙！

        立刻換了慈父的表情，拿出對待寶貝兒子的神色，對待這個害他不淺的小賤坯子：“乖乖，這爸爸真不知道，你怎么不跟爸爸說呢？你跟你媽說過嗎？都怪你媽，沒告訴爸爸！你就跟爸爸回家吧，啊，爸批評他們，以后他再也不敢了，好不好？”

        一口黑鍋，如果不扔在老婆身上，就要扔在兒子身上，總之不能背在自己身上。

        真是一個優秀的丈夫，出色的父親！

        走近的文所長和魏曉晨都聽到了這番話，不由一起皺起了眉頭。

        當一個人流露出兩三種不要臉的特質時，那就不用再懷疑了，這個人就是全方位的……不要臉……

        而魏曉晨還很害怕沈乖乖聽信了他的話，答應跟他一起回家——這種無恥的人，誰知道會做出什么來！

        她加快了腳步走過去，想提前阻攔可能心軟的沈乖乖。

        但小姑娘的腦袋遠比她預料的要清晰，她再次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我不回去。你老婆，你兒子，十幾年里都是那么對待我的，難道你看不見嗎？你問我，你們有什么對不起我的——我從小干家務活，從小被弟弟打，連學生保險都沒有買過，差點因為沒有錢做手術死在醫院里！如果我是你們的親女兒，你們會這樣對待我嗎？你怎么能說出沒有對不起我的話？！”

        “我他媽……”沈三強覺得自己的臉都被她踩在腳底下了，正要爆粗，就聽見身后文所長重重地一聲咳嗽。

        一句國罵的最后一個字，立馬被他咽回了嗓子里。

        “你先回去吧。”文所長臉上陰云密布，“就算她答應跟你回去，涉及你那案子，我們也不能讓她跟你走。你就別在這鬧了，我們還要工作呢。”

        “領導，我們女兒長這么大，從來沒在外頭過過夜……”

        “她跟我們派出所的女警官一起住，還能有什么不安全的？再說，她不是剛剛在醫院住過三個月嗎？”

        “醫院里那不是有人伺候她嗎？她現在這么不方便，怎么能麻煩你們呢……”

        “有什么麻煩的？”魏曉晨快人快語地接話了，“我就喜歡被別人麻煩，不麻煩我，我還不高興呢。再說了，她跟你回去，你比我還能照顧她？我們倆都是女的，你呢？你們倆又不是親父女，不避嫌啊？”

        “她媽在家……”

        “就是那個把她往樓下一扔，讓她一個人蹦回家去的媽？”

        空氣非常尷尬，文所長再次出言和稀泥：“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沈三強啊，你就回去吧，這事兒呢，我們冤不了你，也冤不了沈乖乖。你還是要相信我們，好吧？”

        沈三強就是相信他們，所以心情才格外不好。

        他神思渙散地離開了派出所，回到家中，妻子和兒子都不在家，而這間小小的出租房，讓他覺得有些窒息。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目光放空，突然掃到床頭柜上沈乖乖的書包，臉上迅速現過一絲猙獰。

        他提起那只粉紅色的書包，將里頭的書本通通倒了出來，使勁撕成碎屑。

        然后還不解恨似的，將書包丟在地上，狠狠地又踢又踩，仿佛被踩著的，是那個讓他丟臉、可能還要送他去坐牢的孽種。

        但孽種本孽，此刻根本感覺不到他的滔天憤怒。

        李微熹坐在長沙發上，乖巧安靜地活像一個倉鼠，有人走過路過都掙扎著站起身來笑一笑，看上去有一種小心翼翼的討好感。

        這種表情出現在孩子身上，會讓人憐惜她的經歷。

        于是民警們幾乎每人都告訴了她一遍：“你坐著就可以了，別站起來。”

        有些湊巧沒什么事兒的，還來和她聊兩句，問問她的腿，問問她的學習。

        如果是真正的沈乖乖在這里，大概只會從這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的關懷中感到一絲溫暖，甚至聯想到自己的身世，再哭上一陣子也不奇怪。

        但李微熹沒心思自憐——她的心情很平靜，這是曾經商場爭鋒的經歷留給她的財富。如果在短暫的勝利后不能迅速冷靜下來應對之后的挑戰，一切都還會輸回去。

        目前小勝一場，還不壞。

        但不能就此滿足。

        意外出現的“弟弟”，給了她尋死覓活鬧出大事、暫時離開沈家的機會，但理論上說，她仍然是沈三強夫婦的女兒。如果沒有什么意外，等她和父母決裂的“沖動”過去，派出所也不能繼續留下她。

        她還是得回家。

        到那一天，情況不會比現在好多少，甚至可能更差——沈三強想騙她回家，可能是出于息事寧人的目的，所以現在扮演出一幅慈父面貌。

        但只要她真的回了家，房門一關，他們是一家三口，她是什么？

        他們想收拾她，她能怎么樣？

        所以唯一的生路在——不回家。

        有什么法子能讓自己永遠不回那個家呢？得想法子換個撫養人，再不然去孤兒院也行，只要別天天和極品待在一起，她就有希望好好讀書改變命運！

        如果能證明他們虐待了沈乖乖的事實，是不是就可以上訴到法院，取消他們的監護資格？

        但怎么才是符合法律定義的“虐待”呢？這李微熹是真的不知道了。

        她記得上一世看過的社會新聞，仿佛每個被確定了虐待孩子的案件里，那孩子都被欺負得很慘——骨折、腦震蕩，甚至死掉。

        雖然，如果發生了這種事情，倒是真能坐實他們虐待，但她也不可能為取得證據，送上門去讓他們打一遍啊。

        要是有電腦就好了，能上網查查，不就是幾分鐘的事情嗎？或者，沒有電腦，能去新華書店看看法律小本子也成啊。

        偏偏現在她啥都干不了……李微熹深感沮喪，低著個腦袋，恰好一名警察小哥路過：“啊，沈乖乖，你是不是覺得挺無聊的？茶幾下頭有報紙，你自己看會兒故事吧。”

        派出所訂的報紙，有講刑偵的，有講司法的，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也能看熱鬧。警察小哥原本是想讓沈乖乖看看，這世界上有的是比她還慘的人，所以她應當鼓起勇氣面對生活的毒打。

        不過，或許是沈乖乖倒霉許久之后終于攢下了一些人品，李微熹抽出的第一張《xx法制》里，就有一篇《也論虐待罪的構成要件與司法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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