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李微熹是在譚莎家里，看到了客廳里掛的一張巨大的風景畫。

        是夜里的海洋。

        她問這畫是誰畫的，看上去很不錯，如果是名家作品的話，估計要往百萬上走。但譚莎父母都是教授，花大一百萬買畫掛在家里，不是他們的風格。

        譚莎說，那是堂姐畫的。

        “這是她去y市的時候，對這片海留下了很深的記憶。”譚莎說，“誰能想到，一年多以后，她就在這里……”

        她沒有再說什么，但那一刻的李微熹，卻覺得一陣森涼從背后爬過來，漫過整個軀體。

        ——譚莎的姐姐走進海水的那個夜晚，這風景是否如同畫上一般？圓月寧謐，輕云漂散，而天穹之下，大海黑色的波浪卷起銀色細碎的光邊。

        面前正坐著的女生，就走進那么一幅畫里，走進永遠呼嘯著的那一片靜謐。

        李微熹再次感到難以名狀的畏懼和酸澀從心底爬升起來。

        她喝了一口熱咖啡，說：“姐姐，我和譚莎不算同學，只是去年湊巧在游樂園里見過，她和我男朋友是一屆的，所以聊了幾句中考，知道她考去實驗中學了而已。”

        “啊？”譚莉一愣，笑道，“那你一直記得她的名字？哦，是因為……”

        一直記得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孩子的名字當然很奇怪，但是面前的姑娘，仔細看看，眉眼臉型都和自家的堂妹有幾分相似。

        “那天她的腳還扭了……”

        “哦哦哦！”譚莉明白了，遇到一個和自己長得很像的人，而且這個人還在當天那么狼狽地摔了一身水，還把腳給扭了。

        想忘也未必忘得了吧。

        “我妹妹啊，有點莽撞，不過腦子倒是很聰明。”譚莉捂著嘴笑，“她骨折了，一定嚇到你們了——說起來，下次可以一起出來玩，你們年歲差不多，可以做朋友。”

        李微熹點頭，這輩子到現在，沒必要躲著譚莎了。

        裴勛是個什么樣的男朋友，她現在已經有了把握，而譚莎是個怎樣的姑娘，她更是心知肚明。

        這兩個人，絕不會因為得到了個認識的機會，就扯出什么見不得人的關系的。

        當然可以做朋友，人生在世，誰嫌朋友多呢。尤其是譚莎這樣腦袋靈光又清醒的朋友。

        寒暄客套完畢，李微熹從包里取出了三張照片，遞給譚莉：“要畫的就是這兩個人。”

        “這兩個……”譚莉先拿起的是“李微熹”的照片，觀察了一番五官比例后點了頭，“沒問題。”

        但再拿起沈乖乖的照片時，她就有點兒懵。面前的女孩已經很像堂妹了，但照片上的小姑娘，幾乎跟堂妹……不，跟嬸嬸一模一樣。

        “這是……是你嗎？”她抬起頭，看著李微熹，五官什么的，看上去的確是一個人，但是，但是……

        “這是我。是我從前的照片。”

        “完全不像一個人，我是說，氣質之類的。”譚莉笑了笑，“你現在比以前漂亮。”

        “……以前真的很可憐，對吧？”李微熹看著她，說，“我是被親生父母賣掉的，買我的人后來生了兒子，對我也不好……”

        譚莉一怔。

        “后來我舉報了他們，那個父親跑掉了，母親和弟弟要打死我，我就跑了。”李微熹苦笑，“警察把我送到了救助中心，再后來，我被別人收養了。這，大概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譚莉眨眨眼：“你……你知道你的親生父母老家在哪里嗎？”

        “大概是d縣，養父母是從那里來的，怎么？”

        “……哦，那，跟我是老鄉。”譚莉說，“我聽說過，老家那邊的醫院，以前出過這樣的事情的。你也知道，咱們這邊普遍有點兒重男輕女，老家那邊更是。要是有人生了女兒，父母不想要的話，醫生就會‘幫忙’賣給想要的人。其實哪有人真的想要女兒，多半都是想抱個女兒招個弟……我小時候在老家讀書，班上真有村里來的女孩子叫招娣呢，是不是很土？他們農村，可以生兩個，老大要是生了女兒，還可以拼個小的。要是縣城里，尤其是有公職的，生了一個女兒，那真是全家人都要哭了。”

        “啊這……”李微熹眼中掠過一絲驚愕。

        原來譚莉的老家，和沈乖乖父母的老家，是同一個地方？

        那把沈乖乖賣給沈三強夫婦的人，和幫譚莉的親生父母換孩子的人，會不會是一伙的？

        “不過，你倒是還好，你現在的養父母，對你很好吧？”

        李微熹能看出譚莉的身家，譚莉當然也能看出李微熹的身家。

        “嗯，現在養母對我很好……這個，這是她女兒的照片。”

        “啊？她女兒是……”

        “是去世了。”

        譚莉這就明白了。小姑娘想給養母的女兒畫一套肖像，安慰養母，也想給自己畫一套肖像，紀念那個被欺負過傷害過的自己。

        拿不到養母親生女兒的照片倒是很正常，連自己的照片都沒有，大概是真跟先前那個家，徹底決裂了吧。

        “我先畫，畫好之后，如果你有修改的意見，我們再溝通。”譚莉很好說話的，“我保證給你畫得好好的，你放心。”

        李微熹對她道了謝，付了定金，但回去的路上卻忍不住，把前世譚莎說過的話拿出來，細細地再捋一遍。

        譚莉小時候在縣城上學，多半也是在縣城出生的，把她掉包的醫生，也肯定是縣城里的醫生，而她那對親生父母，說不定現在還在縣城里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當他們的小兒子患病，需要找親姐姐移植器官，那就得通過當初換孩子的醫生，才能查到這個女兒到底被換去了誰家吧。

        要是醫生被逮捕入獄了，那對夫婦“找女兒”之旅，是不是就會被掐斷在搖籃里？

        算一算對方從知道譚莉的身份，再找到譚莉的大學去鬧，再到逼死譚莉的整個時長，李微熹悚然發現，能去“掐斷”這條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正好，從海拉爾帶回來給魏曉晨的禮物還沒送出去——曉晨姐最近休婚假去了，還有兩個星期才能回來。李微熹摸出手機給她發了短信，約一頓午飯。

        得打聽打聽，d縣那條販賣女嬰的鏈條，到底打掉了沒有。

        如果沒有，得想法子，找點兒罪證，把他們都送進去。至少，譚莉的親生父母想起這個被他們換成了兒子的女兒時，會因為中間人的缺席，而徹底失去“希望”。

        那種人怎么配有希望！

        他們只是想要譚莉的一個腎，為此不惜在譚莉的學校制造輿論，想逼她屈服。可倔強的譚莉，寧可投身入海，也絕不肯成全他們。

        后來被他們抱走的譚家的兒子，也在知道真相后徹底消失了。

        小兒子怎么樣了呢，譚莎沒有說。但如果一個孩子的毛病重到需要換腎，大概也好不了了。

        說起來他們也是遭了“報應”，但譚莉死得多么無辜。

        再想想沈乖乖的身世——沒法不恨這種人。雖然沈乖乖就算生活在自己的親媽身邊也未必能好到什么程度，但他們不可能只賣了沈乖乖一個人吧？另外那些被賣掉的孩子，怎么樣了呢？

        這種人就算是死了也不為過啊，他們毀掉了多少人的一輩子呢！

        而李微熹還沒來得及去見魏曉晨，譚莉的畫就已經來了。

        “你要的這些畫有特殊的意義，很有必要快一點。”她說，發過來的十張畫，分別是兩個女孩從嬰兒到青年的模樣。

        雖然不知道沈乖乖小時候長什么樣，更不可能知道她若有機會長大會長什么樣，但就李微熹的畫像來說，非常相似。

        相似到就連李微熹本人也會吃一驚的程度，她甚至懷疑譚莉是不是見過長大后的她。

        為什么能如此惟妙惟肖，只是觀察五官和臉型，就能跨時空畫像的嗎？

        譚莉，真的很出色。

        雖然李微熹不太懂繪畫，也不知道譚莉的水平到底如何，算不算是值得驚艷的天才，但無論怎么說，這樣的善良的人，不應該有那樣的命運……

        “你覺得可以嗎？要不要再修改？”

        “可以了，非常好，畫得特別像！我非常滿意！”

        譚莉有些詫異，她不大明白這“畫得很像”的評價從何而來——講道理，這位李小姐，不應該見過養母女兒的小時候，更不可能見到她們兩個人長大的模樣吧。

        但……或許是說她小時候那兩張畫得很像？

        看著對方發來的彩虹屁，她到底是挺開心的，也沒有再問下去，還在聽說對方要裝裱之后，介紹了自己熟悉的師傅給她。

        李微熹的行動力一向很可以，她把沈乖乖的畫像仔細收了起來，準備過陣子到了中元節，找個路口燒給她。

        祝這苦命的小姑娘，若有來世，能投到個好胎。不用她乖，也有人疼的那種人家才好。這樣，她能平安長大，長到十九歲，二十九歲，三十九歲——直到擁有她想要的一切，直到像別人一樣擁有漫長的一生。

        至于“李微熹”的畫像，則拿去給了譚莎介紹的師傅，裝裱起來。

        當她幾天后把這些畫像拿回家，李薇瓏直接就呆住了。

        “這……你這是……”她一把抓過一個畫框，手控制不住地哆嗦。

        那是一個看上去只有一歲的小女童，是她記憶中，女兒幼小時的樣子。

        這會兒，才剛學會叫媽媽呢。

        “是畫像，”李微熹說，“我從小到大的樣子……雖然……我不想忘了媽媽把我生成的那個樣子。”

        李薇瓏匆促地一個個看過去，最后竟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沒有哭，眼眶卻早就紅了。

        “是啊，媽媽把你生成這樣的，熹熹，”她的聲音從指縫里擠過來，“要是能長大，是這樣的嗎……為什么只有這么五張？再后來呢？”

        “再后來，畫師說畫不了了，我只給了她一張初中入學的照片，她也想不出三十歲以后會是什么樣了。”李微熹撒謊。

        “只給了她初中的照片，她就能把小時候的你畫得這么像？”李薇瓏深深吸了一口氣，表情仿佛是想笑，卻還是有即將落淚的嫌疑，“真的，熹熹，這畫得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還指著“五歲”的那一張，“你小時候就是這樣的，真的有這么樣一條裙子……”

        有這么一條裙子？李微熹愣了愣，依稀有一點印象，這公主裙，當初好像別的小朋友也穿過。

        是當年爆款嗎？莫不是譚莎也有一條，所以譚莉畫進去了？又或者，她特意搜索過那個時候那個歲數小女生的著裝？

        真的是很費心了。

        “就掛在書房吧。”李薇瓏這么說，眼睛里潮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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