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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馴服


朝煙問李訣:“爹爹,她是一個人回來的么?”

        李訣不作聲,只是看向朝云。

        朝云正在逼自己不要落淚,她不想在爹爹和姐姐面前哭。任何時候,她都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眼淚。

        可是忍不住。

        一滴淚,還是滾落,很快被她擦去。

        “孫全彬送我回來的。”

        她說。

        酒意帶給她的那點懵懂已經被朝煙的巴掌打散,但帶給她的莫名的勇氣卻還在。

        當著爹爹和姐姐的面,她說:“我去長慶樓,就是為了見他。”

        李訣驚詫地看向朝云。

        朝云說了什么?

        她去長慶樓,是為了見孫全彬。

        之前孫全彬說見著朝云醉酒,才把她送回來。他以為是孫全彬在宮中時見過朝云,才知道朝云是他女兒。

        原來,女兒和那個內臣竟還有別的瓜葛不成?

        朝煙慌張起來,她怕妹妹酒醉,把思戀孫全彬的事說出來。她怕爹爹聽了,會震怒的。

        “云兒!”她趕緊出聲阻止。

        而李訣皺緊眉頭,追問道:“你說什么?”

        朝云挺著胸脯:“爹爹,我說,我去長慶樓,就是為了見孫全彬。”

        “你同孫押班,是怎么認識的?”

        “……爹爹記不記得,寶元元年的金明池宴上,我走失的事?”

        李訣和朝煙當然都還記得,只是不知道她為何此時提起。

        朝云道:“那時候,我在梧桐林里頭走失,就是他把我從梧桐林里帶出來的。”

        朝煙方才打朝云的那只手,手心也紅腫了,微微發痛。可聽見了朝云這句話,卻又覺得手心一陣陣麻木。

        原來,那年的那個人,竟然就是他么?

        她是相信緣分的人,而此時,她不敢相信,妹妹和孫全彬竟然有這么長久的緣分。

        這是個什么孽緣!

        朝煙幾乎要厥過去。她肚子也開始痛,扶著椅子趕緊坐下。

        李訣忙給她倒了杯熱白水。

        父女三人在廳里交談許久,一眾下人都在廊上候著,不知他們在說些什么。

        聽著聽著,忽然聽見了砸盞的聲音,也不曉得是誰發了火。

        總之,李訣叫人進去時,下人偷偷瞄三位主子的神色,沒有一個是好臉。

        李訣一張臉板得嚇人,朝煙手撐在桌邊,在忍耐著肚痛,而朝云靜靜地依靠著柱子,抿緊了唇,一語不發。

        李訣對著雪滿和趕來的韓婆婆道:“把三姐兒帶回山光閣去,即日起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放她出去……明日一早,請個大夫來給她看看臉。”

        雪滿和韓婆婆相視一眼,走到了朝云身邊。也不用她們扶著,朝云一甩手,自己朝山光閣走去,走得飛快。

        雪滿趕著給她撐傘,卻跟不上朝云的步子。

        門房的人已經等在廊下許久了,此時才敢過來通傳:“許大官人過來了,正等在府外。”

        李訣看向自己的二女兒。

        朝煙面色蒼白,撐著桌角站了起來,對李訣道:“爹爹,也不早了,女兒也先回去了。”

        李訣無力地點頭,叫人抬來一頂軟轎子,將朝煙抬了出去。

        朝云賭氣,一回到山光閣,便把自己關進了書房里。

        好在書房里還點著燈,不至于叫她漆黑一片地磕著撞著。

        雪滿和韓婆婆守在門外,問道:“姐兒,總得洗漱了安寢吧?”

        朝云一語不發,任她們吵嚷著。她身上還在滴水,也不管不顧地就坐在了榻上,把榻子也洇濕了。

        韓婆婆等了一會兒,叫雁飛和百草拿了水和帕子過來,放在門口。

        “姐兒,再怎么說,把身子先擦擦吧。”

        朝云還是不樂意說話,就靜靜地坐著,看著那油燈的燭火閃閃爍爍。

        閃爍得她心愈加的煩躁,站起來,索性把燈給吹滅了。

        韓婆婆更加著急,剛要推門進去,被朝云喝止:“不要進來。”

        “姐兒……”

        “爹爹說要關著我,那就關著我,你們進來做什么!”

        朝云少見地對周圍的人露兇色。

        到這時,她的醉意已經全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惑。

        早就知道爹爹和姐姐會發怒,可爹爹真的要關她時,為什么會覺得如此失望呢?

        就像是她小時候在院子里用石頭塊搭起了“高臺”,明明知道,“高臺”并不平整,遲早是會塌下的,可是當風真的把“高臺”吹倒的時候,她又會覺得,若是沒有這陣風,是不是“高臺”就永遠不會倒了。

        她站在燭臺前,看著最后的一丁點火星熄滅。

        是被她吹滅的,可她沒有絲毫的痛快。

        身后就是她的書桌。

        自從不用去家塾上學之后,她的書桌上就再也沒有過那些她認為的文縐縐的書。攤著的,擺著的,都是她鐘愛的。

        是歷代的詩文,是出塞詩,是滿懷壯志的古人們寫下的文章。是抄本,也是她看過又看的那些話本子。

        她撞到了桌前,伸出手,在昏暗之中撫摸著這些書的書頁。

        點著燈時,它們是書。

        滅了燈后,用手摸上去,它們竟然都變成了一粒粒的沙子,從她的指縫之間掉落,消逝。

        她笑了,笑得不合時宜,嚇壞了門口的韓婆婆。

        韓婆婆下意識地想去入蕓閣找朝煙。因為每每三姐兒有心事時,來開導她的總是二姐兒。可是韓婆婆又想起,二姐兒出嫁都已經快一年了,入蕓閣哪里還會有什么人。

        三姐兒的心事,只能埋在這小小一隅的書房之中。

        門緊緊地閉著,飛也飛不出去。

        朝云是倒在榻子上睡著的。

        做了一夜亂夢,醒來時只記得最遲做的那一個。可這記得也并不完整,斷斷續續的。

        夢里,大概有人贈了她一匹烈馬,要她去馴服。

        從馬上摔了數十次,摔得渾身都疼,也沒能馴服它。

        最后,眼睜睜看著這馬兒跑走。

        贈她馬的那人,她已記不得是誰,站在她身邊說——“早就知道你也馴服不了它的”。

        她其實已經醒了,但還是閉著眼睛呢喃:“若是我馴服不了,你又為什么要送我。”

        希望夢里的那個人可以聽見。

        可惜不行。

        她穿著濕透的衣裳入睡,醒來時,衣裳已經干了。看看腳,鞋子也還在腳上。只是頭發亂得不像樣,她索性就讓頭發亂蓬蓬地披在肩頭。

        頭腦昏昏沉沉,也在隱隱發痛。摸了摸腰上,感覺那里更痛,大抵是昨日撞了一下的緣故。

        院子里的光從窗子中斜斜照進來,將書桌的那一塊兒照得通亮。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書房門口,拉開了門。靠著門睡覺的白草倒了進來,立馬又驚醒。

        “姐兒!姐兒醒了?”

        白草并不知道昨日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姐兒出門去看二娘子,回來時,就被阿郎關在這里了。韓婆婆要她在姐兒書房門口守著,等姐兒醒了,就去煎藥來著。

        她還納悶呢,姐兒怎么會睡在書房里,不想還真在。嚇了她一跳。

        朝云眼下一片紅腫,又把門唰地關上,白草被關在了門外。

        韓婆婆聽見了這里的動靜,以為姐兒出來了,趕過來一看,看見的還是緊掩著的房門。

        白草轉身,告訴韓婆婆:“姐兒已經醒了,剛剛開了門,又關上了。”

        “好,好。”開了門就好,韓婆婆也放心了些,“你去煎藥吧。”

        白草揉揉眼睛,往小廚房走去。

        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給姐兒煎藥。

        別的姐姐要么要給姐兒收拾屋子,要么要在院子里灑掃,要么要在外頭跑腿,只有她不用。

        她是整個院子里最清閑的一個,沒事的時候,就算一整天在屋子里睡覺都可以。要是有事,她要做的也就是煎煎藥。

        她最喜歡煎藥了,只要看著火就行,搬個小凳子坐著,一動不動一兩個時辰就好了。一點心力不用費,也一點力氣都不用出。

        每次韓婆婆要她去煎藥,她都會高興。又可以閑一會兒了呢。

        只是今日,路過院子門口時,怎么那里忽然多站了許多人?

        聽說三姐兒昨夜惹得阿郎發怒了,又是為了什么事呢?她還沒見過阿郎發怒的模樣,那會是什么樣子呢?

        她不知道。

        朝云枯坐在書桌前,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

        從前從沒有聞到過這樣奇怪的氣息,說甜也不算,說腥也不算,不大明顯,可也縈繞在鼻尖。

        站起來動了動,味道還在,便知是她身上的。

        轉頭之間,看見榻上有一小灘血。

        她納悶:我流血了?

        好像腰上是有些痛,昨日吹了燈之后,她在桌子上撞了一下,難道把腰上的皮撞破了?那也不至于流這么多的血吧?

        她煩躁地解開自己的衣襟,將外衣脫下,撩起衣擺,露出自己的腰腹。

        雖說是青紫了一塊,可壓根就沒有破皮,那這血是哪里來的?

        她伸手在榻子上摸了一把,血竟然還沒凝住,沾在手上,更加腥氣。味道,便是她聞到的那種。

        她想坐下想一想,可榻子臟了,也不能坐在這里,便只能坐到凳子上。

        腳步一動,感覺自己的身下有什么東西涌了出來。

        黏糊糊的,沾在了褲子上。

        朝云確定,流下的那些,就是和榻子上一樣的血。

        她的腳步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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