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烈火
朝云還是沒梳頭發,蓬頭垢面地打開了書房的門,頂著大雪,走到了院子里。
廊下躲雪的雪滿看見了朝云,跑前來問道:“姐兒,怎么了?”
朝云聲音冷淡:“那張圣旨呢?”
雪滿撓撓頭:“婆婆叫人去抄錄了,當下,應該在家祠里頭吧。”
朝云看了看院子門口閑談的兩個守衛,想起自己正在禁足之中。也不想自己出去,于是指使起雪滿:“去把它拿來。”
“姐兒要圣旨做什么?”
“賜給我的圣旨,擺去家祠做什么?”
“哦……”
雪滿一聽,也有點道理,把傘交給了姐兒,自己淋著雪跑去了家祠。
手里的圣旨實在金貴,她攏在懷里,又生怕把它壓了碰了,只好不松不緊地抱著,也不讓它淋到一點兒雪水。
回到院子里時,看見姐兒還站在院子里。
給姐兒的那把傘,她也沒打著。
姐兒最近像是著了什么魔似的,總是陰晴不定,雪滿這做下人的,心里既是害怕,又是心疼。
要不什么時候,偷偷弄點羊肉過來,在小廚房里燒一頓炒羊肉給姐兒吃吃?
雪滿這般想著,把圣旨交到了朝云手上。
“家祠那里的人還說呢,讓姐兒用完,趕緊送回去。他們要裝裱起來的。”雪滿撇嘴,“明明是姐兒的東西,這么寶貴,將來肯定要跟著姐兒出嫁的,怎么要放到家祠里去呢?”
朝云不落一詞,拿上了圣旨,胡亂捏在手里,回到了書房。
“姐兒,那我去躲躲雪?”雪滿問。
總不能還傻站在院子里吧。頭發都快濕透了。
朝云并不回頭:“你去吧。”
她推門進了書房,不曾坐下看書,一只手還是那著這圣旨,另一只手抓了一柄小燭臺。
燭臺的火苗躥動,像是星夜的光,雖微弱,卻足夠耀她雙目。
她用燭臺的火尖靠近這圣旨,即將相觸之時,又將其抽離。
如此反復了三四回,朝云重重嘆了口氣,轉頭看見了書桌上的那些攤開的書,和堆得整齊的抄本。
在這里燒它,熏壞了它們可不好。
于是便持著燭臺和圣旨,又一次來到了院子里。
“啊!”
雪滿在廊下,忽而聽見一聲叫嚷。
轉頭一看,看見個驚悚的白草。
她問道:“怎么了?”
白草遙指著院子中央的地:“走水了,走水了!”
在滿地的白芒之中,升起的,是一束火花。
圣旨那蠶絲做的錦緞被低劣的燭火點燃,燒得熱烈,化開了一地的積雪。
雪滿飛也似的跑來,推開了站在火邊的朝云:“姐兒當心!”
朝云任由她忙上忙下,看著這張別人口中金貴的旨意,被她一炬燒為灰燼。
雪滿脫下外衣,想去蓋滅那團烈火。可她的衣裳一碰到那炙熱,又順勢被點著。
火愈來愈大,火星子濺得到處都是。
“噌”地一聲,不知是衣裳還是圣旨之中,有什么特別的東西燃了,爆鳴與火光一齊驟大。丹紅色映亮了純白的地,也將院子里那棵枯樹照出了夏日的紅火。
何需翠葉呢,野飛的火星子,也是樹的一片。
朝云看著火光,勾起了唇。
燒吧,燒吧,把這些污濁的東西都燒透。
讓火燒滅這場雪。
讓火燃在這里,就像燃在她的心中。
平時悄無人聲的山光閣瞬時間熱鬧起來,韓婆婆急匆匆從耳房里出來,便看見幾個小廝手忙腳亂地滅著火。無非就是拿衣裳蓋上去,卻只會讓火越燒越大。
她大罵:“都是呆子么?快去水缸里舀水啊!”
小廝無辜:“婆婆,水都凍住了。”
一時急起來,只能去大廚房里拖來水桶。
前院的兩個雜役抱起了一人高的大水桶,往火堆上一潑。
不大不小的火堆登時被澆滅,在彌漫的水之中,是幾片殘存的衣裳,和黑黢黢的灰燼。
水被火灰染臟,灘上了一旁潔白無暇的雪。
院子之中,再沒有一處干凈地。
人們在灰燼里頭試圖救出那張圣旨,可只是徒勞。
便是圣旨的那一點點灰,也被水沖得散開去了,連撿都撿不起來。
朝云在忙碌的眾人之中轉身,向著她的書房中走去。
嘈雜,在門后,統統當作聽不見了。
朝云燒圣旨之事,王娘子和李訣很快就知道了。
王娘子只是驚愕,不敢相信自家的妹妹會有此舉。圣旨,那可是官家御賜之物,稍有折損都是大罪,更何況焚燒了。
這事若是叫他人知曉,傳到官家口中,那是要降罪的。
王娘子畢竟是管家的娘子,當即在家里下了令:即日起,但凡有誰再說起這件事的,統統棒打二十趕出東京。
其實,家里頭知道那日燒起來的是圣旨的人本就不多,當時有韓婆婆在,攔著山光閣的人,讓她們不許胡說,后來救火的,便只知道是衣裳著了。
李訣到山光閣,火氣沖沖過來,可推開了書房的門,看見的卻是女兒趴在書上,淺淺地睡著了。她像極了她的生母,眉眼之間總有英氣,硬得不像個女子。
他頓時又什么兇惡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朝云揉揉眼睛轉醒,看到站在門口的爹爹。
“云兒……”李訣道。
朝云撇過頭去,不去看爹爹。
李訣嘆了口氣。
“燒了就燒了吧。”
他搖頭,轉身要走。
只要這事不被人在外亂說,官家是不會知道的。
官家也不會閑到將來再派個人來,看看當初賜下來的旨意是否還供養完好。
便是當初他自己的告身,因遷居他處而弄丟的也有一兩張,并不是多么稀罕之物。
朝云在他身后叫住他:
“爹爹。”
“嗯?”
“那個鄭平,是不是我在三清觀的后山,見到的那人?”
李訣捏著眉頭,告訴她:“便是那個。”
“哦。知道了。”
朝云又趴下,閉上了眼睛。
“嘎吱”一聲,她聽見書房門被閡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
臘月廿二,李家外頭停了一匹馬。
門房的人上前一看,發覺竟然是在應天府為官的大郎李莫惜回來了,當即歡喜地奔進府中,去向府里的幾位主子通傳。
李莫惜手中撐著傘,緩緩地步入府里。
三年不曾回來過,如今回來一看,卻是一切如故。
王娘子和姜五娘前后腳來到面前。兩位娘子照樣還是正值佳年,不曾有什么一眼能看出的變化。
他問:“家里都還好嗎?”
王娘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紅著眼眶,看著李莫惜。
姜五娘笑道:“每個月都給大郎去信呢,家里好不好,大郎會不知道?”
李莫惜也笑了,跟著娘子們,一道往晴明閣走去。
李莫惜不曾說過今年過年會回來,他這遭返京,是特地瞞住東京家里的,省的家人又為他大費周章,特地做些收拾,又特地到門口冷冰冰地等待。
他返京,一來是三年不見家人,思念得緊。
二來是朝煙去年新婚,他都不曾見過妹婿,只是總聽姜五娘提起。
三來,他已做好打算,這次在應天府的三年任滿,下一任期內,并不會回京做京官,還是該在外頭多歷練歷練。如此一來,若今年不回京,便是要多年都回不來了。
跟應天府的長官告了假,快馬一匹,獨自一人也就到了家。
還有些輜重和下人,都在后頭的馬車上,估計還得幾日才能到。
王娘子一拍手,突然想起來:“大郎的書房,都沒收拾出來呢!”
李莫惜道:“我那書房里頭的書,當初不是全被煙兒‘偷’走了么,收不收拾又什么要緊。”
突然想起煙兒已經嫁人了,他又問:“煙兒出嫁后,那些書呢?你們可曉得去了哪里?”
王娘子搖搖頭,倒是姜五娘曉得:“三姐兒又‘偷’去了。”
李莫惜大笑:“我那里的書,多是從母親那邊偷來的。朝煙從我這里偷去,朝云又從朝煙那里偷去,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說起朝煙,李莫惜叫人去馬行街許家送了個信,說是過幾日得了空去拜望妹婿。
而朝云那里,李莫惜說去便去,還不及在晴明閣喝口茶,一個人又去了山光閣。
王娘子想跟去,被姜五娘攔住了:“娘子不妨讓他們兄妹二人說說話。”
王娘子道:“我也是云姐兒的嫂嫂啊。”
姜五娘勸她:“娘子要去和云姐兒講話,日日都行。大郎要去說話,可就只有這么幾日。娘子何必去打攪他們呢?”
王娘子這才作罷。
從晴明閣去往山光閣,要經過當初朝煙住過的入蕓閣。
入蕓閣院門緊鎖,只有院中的那棵樹露出了一點枝條。
前幾日落上的雪還未曾化開,樹枝之上不見一點綠意。不知妹妹出嫁之后有沒有回來住過,上一回得信,說妹妹有了身孕,他已開始想著將來外甥,或是外甥女的模樣了。
他雖不曾有自己的孩子,卻要當舅舅了。
上一回見到朝煙是在三年前,那時總覺得朝煙也還是個孩子。到了這一回見面,朝煙卻將有自己的孩子。
時光實在不等人,人間太匆忙,三年過得如翻書一樣得快。
院子里的樹總會長出新葉,冬去了,春總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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