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假期結束沒幾天，這一年的高考成績馬上就要公布。

        明月已經連著好多天沒有睡一個好覺，送外賣的時候渾渾噩噩。

        好在她認真，并沒有送錯、延時的情況發生，不然這個月就白干了。

        晚上，她腦袋放空，腦海里閃過各種可能——答題卡涂錯了、答題卡沒有涂、比分數線低一兩百分，以及考不上大學人生朝著最壞的方向去。

        高考出成績那天，明月腰桿筆直地坐在沙發上，繃緊的臉上寫了兩個字：緊張。

        鐘意提議：“我們去我哥家查成績吧，如果考不好，他一個大人還能幫我們出出主意。”

        明月眼睛微微發亮，點頭如小雞啄米。

        兩人逃荒一樣直奔顧翊家。

        過來開門的顧翊顯然剛才在睡覺，身上是干凈的t恤運動褲，頭發有些亂落在眉宇，人難得看起來有些懶洋洋的。

        顧翊給筆記本開機。

        鐘意突然尖叫：“成績出來了！我們班已經有同學查到了！”

        她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勁兒，打開成績頁面輸入成績，走你！

        頁面跳轉，下一刻，鐘意“嗷嗚”一嗓子：“哥哥哥哥哥！你看你看你看！”

        明月湊近看了眼，嘴巴呈現“o”型，沖著鐘意豎起大拇指。

        顧翊溫聲道：“考得不錯。”

        鐘意壓抑著自己的激動，目光投向明月。

        顧翊微微彎起眼睛：“接下來是明月同學了。”

        明月在書桌旁坐下，面色凝重地點點頭，鐘意和顧翊都站在她身后。

        可是那個瞬間，她身體僵硬，手指落在鍵盤上都在發抖。

        一瞬間腦袋里不受控制地閃過無數種猜想，手指輕輕蜷縮在一起。

        她仰起臉看顧翊，像只可憐巴巴的小狗。

        今天的顧翊不像叔叔，一身運動裝倒是更像個大哥哥。

        他眉眼彎下來的弧度有些無可奈何，最后揉了揉她的腦袋：“膽小鬼，叔叔來。”

        明月遇到救星一樣點點頭，嘴巴抿得緊緊的。

        她坐在椅子上，顧翊從她身后俯身。

        無限緊張的情緒里，沁入他身上清冽好聞的薄荷香。

        他個子高，上身弓起，沒有碰到她的后背分毫，卻像是把她圈在了自己的懷里。

        明月的脊背僵直，一動不敢動，在情緒緊張到極致的現在，心臟都要忘記跳動。

        面前是他白皙干凈的手指，在黑色鍵盤上敲下她的考號。

        臉側，是他清俊的側臉，眉眼專注，睫毛濃密，鼻梁窄而挺直。

        她只要微微動一下，耳朵就能碰到他冷白如玉的臉，又或者是后背撞進他的懷里。

        明月在這個不該走神的時刻走神了。

        她忍不住想，他對著顯微鏡做手術的時候，是不是就如此漂亮。

        等她回神，頁面已經輸入考號開始跳轉，所有緊張齊齊爆發。

        她緊閉著眼睛偏過頭，說她“膽小鬼”的人卻笑著伸手幫她擋住了眼睛。

        她的睫毛掃在他的掌心，在眨眼的時刻更加明顯。

        顧翊忽略掌心羽毛掃過般的癢意，目光冷靜掃過那一列數字，認真程度堪比他看腦補ct的時候。

        屏幕上的數字，是明月高三從未考過的成績。

        一個聽不見也不會說話的女孩子，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和她的同學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又要多努力，才能在高考中運氣和潛力齊齊爆發，考出自己最高的水平。

        她的生命力如此蓬勃，讓他這個撐傘的人也與有榮焉。

        擋在面前的手移開，明月迷迷瞪瞪中對上顧翊的眼睛。

        他的眼底有清澈明晰的笑意，仿佛一劑安定注入四肢百骸。

        看向電腦屏幕的那一刻，她的腦袋發空，手指緊攥成拳、掌心都是汗。

        下一刻，猝不及防的巨大的喜悅像是可樂罐里的氣泡噴薄而出，明月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鐘意跟著紅了眼睛：“明月，你好棒啊！”

        明月搖搖頭，拼命忍著想哭的沖動。

        鐘意抱著明月蹦蹦跳跳：“我們可以報一所大學了！我去給爸爸媽媽打電話！”

        午后的書房，浮塵被陽光染得金燦燦，只剩她和他。

        好棒的不是她，是她的守護神。

        從高一到高三，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她聽不見又不會說話，不是沒有過想要放棄的念頭。

        甚至有過無數次。

        是因為他在，一路指引，告訴她，明月，我們慢慢來。

        明月的眼淚還是沒有忍住，順著臉頰的輪廓滑落。

        顧翊拿了紙巾盒，在她的面前蹲了下來。

        她的眼淚簌簌掉落，他拿了紙巾帶過她的眼角眉梢。

        明月不想哭哭啼啼討人厭，死死咬住嘴唇，卻等來他抬高手臂。

        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慢慢落在她的發頂，動作很輕。

        明月紅著眼睛，彎起嘴角，看見他薄唇輕啟：“我們明月同學辛苦了。”

        那天晚上，明月發信息給【ns】。

        【小月牙】：高考成績出來了，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大學，讀我喜歡的專業。

        【小月牙】：謝謝你，在奶奶離開之后，像下凡的守護神一樣，陪在我的身邊。

        【小月牙】：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已經不上學了，可能在哪打工，也許已經被逼著嫁人。

        對面的信息回過來。

        【ns】：小朋友，不要抹殺你自己的努力。

        明月窩在床上，手抱著膝蓋，又有些想哭。

        【小月牙】：你怎么這么好呀？

        【ns】：如果你是我，你也會這樣做。

        【ns】：等你再長大一些，會成為比我更厲害的大人。

        也就是在這一天，明月給他改了備注。

        從【ns】兩個不知道含義的字母，改為【守護神】。

        -

        當天晚上，明月的高中微信群冒出消息提示：【學校定于后天舉行畢業典禮，歡迎各位同學返校。】

        明月就讀的高中在老家，別的學校都是高考之前舉辦畢業典禮和成人禮，他們卻是在高考出成績之后。

        上午走“成人門”、舉行畢業典禮，下午老師輔導報志愿的相關問題。

        成人禮那天，鐘意把明月摁在椅子上，給她畫了個淡妝。

        明月的臉頰圓潤飽滿，皮膚清透如剝殼的荔枝，所以她只是給她象征性涂了一點點粉底，打了腮紅。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睫毛天生濃密，不需要任何眼妝。

        嘴唇飽滿，有漂亮的唇珠，所以只給她涂一點點唇膏。

        至于她的短發妹妹頭……

        鐘意把明月的短發分區、用卷發棒一綹一綹卷得認真仔細。

        于是明月從一只順毛小狗，變成一只卷毛小狗。

        她笑著仰起臉，像個活潑好動的小朋友，鐘意怕不小心燙到她、小心囑咐：“別動。”

        她便乖乖聽話，眉眼間都是歡喜，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自己。

        有些漂亮呀。

        如果醫生叔叔也能看到就好了！

        這個猝不及防的念頭冒出來，明月垂下眼睫，心跳又開始“砰砰砰”，嚇了她一跳。

        從住的地方回鎮上的學校，需要先去車站轉乘大巴車到鎮上，再從鎮上的車站坐公交車去學校。

        明月在早上七點出門，九點到校。

        目光所及之處，有學弟學妹們的藍白校服，也有不再穿校服的畢業生。

        她的白裙子和白色帆布鞋都是舊的，卻很干凈。

        她的腳步輕快，像只振翅的小小蝴蝶，飛出去又短暫飛回來。

        學校里熙熙攘攘，那么多的人，明月一眼就見到自己的高中班主任。

        楊老師笑著擁抱她，把她在自己面前轉了個圈，眼睛里都是驚喜：“變漂亮了！”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表示是化妝的原因。

        她在手機上打字給老師看：“楊老師，那個資助我上學的人，還聯系不到嗎？”

        楊老師眸光微微一頓，遲疑的神色稍縱即逝，最后還是笑著搖頭。

        “他可能只是想幫你，你考了很好的成績、讀了很好的大學，對于他來說就是最好的回報。”

        明月垂下眼睛。

        她想起那天【ns】曾經告訴她：【他會因為幫到你開心，這就是謝禮了。】

        她真的很想當面跟他說一聲謝謝。

        如果這樣的道謝對于他來說是負擔，那她也不會再執著于此、讓他為難。

        明月彎起眼睛，楊老師摸摸她的頭：“你的同學都在那邊呢！”

        明月和老師道別，走向那道象征著中學時代結束的紅色“成人門”。

        明月剛剛離開，楊老師就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顧翊襯衫西褲，像是從醫院脫下白大褂直接趕來。

        他走到老師身邊，微微頷首：“楊老師。”

        常年在顯微鏡下手術的人，身上依舊帶著學生時代的書卷氣。

        楊老師：“小姑娘剛才還跟我打聽你呢，是真的很想謝謝你。”

        顧翊輕聲開口：“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

        楊老師頓了頓，還是再次說了那句話：“明月是個好孩子，但那不是你的錯。”

        顧翊長睫低垂，沒有說話。

        顧翊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明月笑瞇瞇站在同學身邊。

        她可能聽不見她們在說什么，但是不影響她因為自己的同學開心而開心。

        楊老師道：“等哪天你聞夠了醫院的消毒水，就來我們學校當數學老師吧？小姑娘這次的數學成績全班第一！”

        顧翊失笑：“我可能只是對她有耐心。”

        楊老師看向自己曾經的得意門生。

        原先她在省重點教書，顧翊是他們學校的第一。

        那個時候的顧翊，父親軍銜已經很高，身上卻沒有一點公子哥習氣。

        少年謙遜、寡言、念書念得很認真，像玉石，是冷的，卻也是溫潤的。

        后來，學校有教師城鄉交流的項目，她來到這所鎮中學。

        顧翊找到她，說他認識一個聽障女孩，能不能讓她轉學來這里試試。

        也就是那一年，明月的命運從無學可上開始改寫，一路向著童話故事才會有的方向發展。

        -

        畢業典禮的最后一個環節，是走“成人門”。

        這所窮困的學校其實沒有什么經費，這道門還是老師們自己湊錢搭起來的。

        再窮，也要給這些孩子們一個像樣的成人儀式。

        眼前不再是一片藍白校服，是漂亮的裙子，是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樣的同學們，是牽著自己孩子的手走拱形門的家長。

        明月站在他們中間，形單影只。

        如果奶奶還在，奶奶會在今天來到她的身邊嗎？

        她應該不會，她會很嫌棄地說自己要去賺錢，才顧不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可是在這個瞬間，她真的好想她。

        又或者說，在她離開之后，她沒有一刻忘記過她。

        想她罵罵咧咧對自己不耐煩的樣子。

        想她背起小挎包倔強地跟著村里人去打工的背影。

        想她把打工發給她的泡面攢下來、無比嫌棄地扔給自己吃的樣子。

        明月的眼睛發熱，嘴唇緊緊抿起。

        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來處，是那個倔強的小老太太給了她一個家。

        明月垂下腦袋，想象此時此刻，奶奶就在她的身邊。

        她深吸口氣。

        明月，往前走吧，奶奶看著你呢。

        再抬頭，少女眼神明亮，無所畏懼。

        只是在這時，她形單影只的影子旁邊，多了長身鶴立的修長身影。

        她仰起臉，目光猛然頓住。

        他今天好好看，又或者說，他本身就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他穿著白襯衫黑色西裝褲，清清落落站在那，像是天邊冷月，也像是山巔白雪，無人能及。

        他的手里竟然還捧著一束漂亮的洋桔梗，這讓他像個王子。

        明月打手語問他：“醫生叔叔，你怎么在這？”

        顧翊垂眸看她。

        她的眼睛是紅的，鼻尖也是紅的，在笑嘻嘻的孩子中間，顯得有些可憐。

        目光所及之處，全場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畢業生，和她一樣形單影只、孤身一人。

        如果她會說話，此時此刻的聲音，是不是也帶了濃重鼻音和哭腔。

        見顧翊若有所思看著自己，明月后知后覺想起，自己今天是不一樣的。

        鐘意把她的直發燙成卷發，也給她化了妝，當時她還在想，如果能被他看到就好了。

        至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念頭，她不敢細想。

        太陽炙烤在她的臉頰，讓她的顴骨發燙。

        明月驀地有些不好意思，只可惜今天沒有遮陽帽給她擋臉。

        她勇敢和他對視著，最終還是落敗，想要躲起來。

        只是視線移開的前一秒，顧翊先彎下眼睛，把手里的花遞給她：“今天像個小公主。”

        明月接過來，眼睛驀地一亮，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非常受用。

        她仰起臉、瞇起眼睛，笑容比她懷里的花更燦爛。

        前面就是拱形的成人門。

        走過明月身邊的同學挎著爸爸媽媽的胳膊。

        此時此刻，她也不再形單影只。

        在夏日耀眼的光線里，捧著花的明月看向顧翊。

        “沒有王子，叔叔代勞，”襯衫西褲的顧翊曲起手臂，他輕輕揚眉，“走吧，公主大人。”

        明月彎著眼睛挎上顧翊的手臂，走過那道通向未來的門。

        過去和現在時空交疊。

        從她邁過去的那一刻開始，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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