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包子~
未央宮,椒房殿外堂。阿嬌顧不得一身的塵土,接過程安遞來的濕帕子擦拭脖頸上的細汗。車廂悶熱,頂著正午火辣辣的太陽趕回來太遭罪了。
她年輕尚且如此,老太太的身子骨只怕都顛散了。她有心去長樂宮瞧瞧,可是……
“出什么事了?”
內侍南風隔著屏風答話:“今日大朝,御史大夫趙綰上書陛下,毋奏事東宮!
長樂宮地處東邊,又稱東宮。趙綰的意思是陛下該親政了。以后朝廷有什么大事,不必請示老太太,我們可以自己拿主意。
這件事根本不用特地打聽,人人都在議論。
怪不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氣……正如周希光所說,近日的長安風起云涌;实圩杂X已經有對抗老太太的力量,意要奪權,又有藏在烈日陰影下蠢蠢欲動,不知目的為何。
不過朝堂上的事情,阿嬌一向不太關心。她雖憂心老太太的身體,但也知道自己現在跑去長樂宮很礙事。故而,只能按部就班地沐浴、換衣,約束后宮的人不要信謠、傳謠,老老實實做自己的事。
阿嬌沒想到的是方姑姑會來請她去長樂宮陪老太太用晚膳。
阿嬌聽說,老太太一回宮先召見太常許昌,接著是莊青翟。長信大長秋領著人內外傳達旨意,接到旨意的官員忐忑不安地等著被召見,更有無數大臣徘徊在宮門外求見太皇太后。
雖然隔著數道宮墻,但椒房殿也莫名縈繞著一股肅殺之氣。
阿嬌覺得奇怪:“老太太有空見我?”
您說話也太實誠了……方姑姑沒露出一點異樣,“瞧您說的,再忙也不能不吃飯啊。”
阿嬌剛梳洗過,隨著方姑姑登上有金銀裝飾的軺車。加交絡帳裳,由三匹馬馭車,乃皇后儀駕。透過薄紗,阿嬌看到數百身披鎧甲、手持兵刃的衛士,守在長樂宮西闕閣道兩旁。其中有一位頭戴紅纓盔,赤面長髯的男子正是“不敗將軍”程不識,如今任長信太尉,深得太皇太后的信任。
阿嬌小時候聽說,程不識出身微末,受到太皇太后的賞識才能領軍。好比千里馬遇上伯樂,自然供太皇太后驅使,但凡有命無有不應。
遠遠見到皇后車駕,程不識抱拳拱手,讓開道路。
阿嬌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在朝局大勢上起不了任何作用,老太太見她可能真的是為著能好好用一頓晚膳。因此,她讓車稍微停一下,對坐在車轅上的內侍南風說:“你回去一趟,告訴元庖廚先別管牛肉粉條和白菜菌子的餡餅,先把醬肉餡餅和鮮肉餡餅做出來,記住內陷不能太干太柴,也不能太油太膩,最重要的是咬開不能有一滴汁水流出來弄臟手!
阿嬌漸漸有些明白老太太為什么愛吃饅頭了。
哪怕老太太從沒表現出一個瞎子的困頓,言談舉止和常人無異,但眼睛看不見是抓住多少東西都無法改變的,黑暗的世界始終讓人不安。
南風應諾,跳下往回走。
阿嬌放下幔帳,重新坐好,車駕一路無阻地來到長信殿。這里在長樂宮的地位,相當于是未央宮的前殿,后者是皇帝舉行重大禮儀活動,朝見、布政之所,前者也是一樣的作用。
一般來說,阿嬌見老太太都是直接繞道進老太太日常起居用的后寢殿,不會經過前方的大殿。
這次老太太顯然是要在大殿用膳。
程安先跳下車,再扶著阿嬌下來。
大殿里走出一名身穿黑色官服,頭發蓬亂披散的官員,他步履踉蹌,仿佛一個運動無能兒剛被拉著跑完馬拉松,一口氣沒喘勻能撅過去。
阿嬌拾級而上,盯著這人看好半晌才認出他來——御史大夫趙綰。此人推崇儒學,出現在人前向來是衣冠整齊,舉止儒雅,何曾有人看過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趙大人留步……”
大殿里又走出一人,乃常隨侍在太皇太后身邊的內官石有。只見他手里抱著一頂進賢冠,待趙綰回頭,猛地擲在地上,冷肅著臉喊道:“趙大人,你的頭冠落下了!
趙綰渾身一顫,神情恍惚間一腳踏空,滾過十幾步臺階,不動了。明明晃晃的太陽底下,他趴在地上的身軀仿佛被熱浪扭曲、拉扯變形,叫人看不真切。
方姑姑上前一步,擋住阿嬌的視線。
“要不要宣太醫?”
石有這才看到阿嬌一行人,連滿臉堆笑忙過來行禮。
“娘娘快請進。日頭毒別曬壞了!”又對方姑姑說:“不用管他。太皇太后有令。御史大夫趙綰,犯奸利之事,革去所任,投入大獄!
殿前兩名宿衛出列,分別抓住趙綰的一只胳膊,把人拖走了。
阿嬌跟著方姑姑跨過門檻,走進殿中。抬頭一看,老太太一個人端坐于在枰上,腰背挺得筆直,旁邊倒放著一根鷹首鑲翠玉拐杖,是老太太常用之物。殿內有七八個宮女隨侍,卻都不敢近前,站得遠遠的,低頭垂眸降低存在感。
這一切和阿嬌想得不一樣。
她以為會見到憤怒到極致的老太太,卻發現老太太已恢復到游刃有余的姿態。真是了不起!
阿嬌沒辦法讓自己的情緒收放自如。
“奶奶,阿嬌來了。”
太皇太后抬起頭,伸出一只手。
阿嬌握住這只干癟枯瘦,青筋勃起的手,感受到這只干燥的手掌所蘊含的力量,挨著老太太坐下。
“阿嬌,你害怕嗎?”
阿嬌先是點頭,然后又搖頭。這才想起來老太太看不見,開口道:“之前有一點害怕,見著奶奶就什么都不怕了!
老太太撫摸她的頭發,聲音里滿是溫情:“這個就是我叫你過來的緣故了。”
阿嬌微微一愣。她抿唇替老太太松開裹得太緊的衣襟,沒有再說話。
老太太就這么靠著阿嬌的肩膀瞇起眼睛,不一會便發出輕微的鼾聲。
一刻鐘后,老太太醒過來,揮退上前替她整理儀容的宮女。
“叫膳吧!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晚膳便備好了。整個過程中,連杯碗盤碟輕微碰撞的聲響都沒有,進出的宮女、內侍仿佛幽靈一般,恨不得手腳能輕一點、再輕一點。
阿嬌扶著老太太坐下,“我中午跟您說過的蒸餡餅,膳房做出來了!彼研∏蓜e致的蒸籠打開,里面放著兩個嬰孩拳頭大小的包子。她一看就知道,裝包子的藤編蒸籠是造型用的裝飾物,包子是在大蒸籠里蒸熟再移過來的。
受阿嬌的影響,中宮膳房的擺盤越發精致。
好的食物講究“色香味”俱全,其中“色”排在第一位,可見其重要性。
兩只包子旁各有一支細簽,分別寫著“鮮肉餡餅”、“醬肉餡餅”。
“那我可得嘗嘗,”太皇太后本來沒什么胃口的,摸到綿軟的蒸餅的褶子。阿嬌說過,褶子是封口用的,免得內陷流出來。下意識數數……嗯,小小的蒸餅有十八道褶子。一口咬下去,牙齒碰到里面的肉餡。餡餅皮似乎比蒸餅要甜一點,甜味激發肉餡的鮮。慢慢咀嚼,緊鎖在面皮之中的食材的香氣和沁入蒸餅中的熱氣一同沖進鼻中,硬生生把太皇太后的胃口沖開了。
吃完一整個蒸餡餅,也沒有湯汁流下來。
“很好,你費心了!
方姑姑驚奇地發現,太皇太后竟然露出笑容。這讓整個長信殿的悶熱一掃而空,凝滯的空氣重新流通。
阿嬌隱隱松一口氣,才發現從剛剛開始自己的情緒一直是緊繃著的。氛圍會讓人不自覺受到影響嘛!她掃一眼膳桌上的食物就看出只有包子出自中宮膳房,其余如魚鲙——將新鮮的鯉魚去掉鱗甲之后,切成細絲。要有多細呢?庖廚能使其“纖如發絲”。再拌勻醬料調味,端上餐桌。
這種生的東西,阿嬌很少動筷。
魚鲙其實不難吃,反而是好吃的。
庖人們技藝高超,對這道深受漢時貴族喜愛的“鲙”頗有研究,能使處理過的鲙沒有一點土腥味。口感細膩,每一次咀嚼都能帶來順滑、甘甜的滋味,是味覺和視覺的雙重享受。
阿嬌只是怕寄生蟲……古代的醫療條件,拉肚子也是會死人的。
總之,這頓晚膳阿嬌用得還不錯。她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了。殿門外的朱紅立柱旁站著個人,彎腰佝背不停擦拭額頭上冒出的汗水。明晃晃的燭火照在他臉上,映得他臉龐腫脹發紫。
今天遇到的人全都和平時很不一樣,阿嬌差點沒認出來那是竇嬰。
“避開丞相,咱們從旁邊走。”
程安應諾。
阿嬌想著:自己狼狽的時候,不會想讓別人看到。推己及人,竇丞相大約也和她差不多吧。
回椒房殿的路上,阿嬌遇到明顯是故意等候在安門大街的周希光。
“你怎么在這?”
“主子,先讓我上車再說!
阿嬌讓開一點位置,不過周希光只是跳上車轅,接過趕車的內侍手中的鞭子。他壓低聲音說:“長安城內外戒嚴。外有南、北兩軍一齊調動,陛下的羽林騎被困營中。北宮、未央宮不得隨意進出……此時要廢帝另立,不過是太皇太后一句話的事!
不只是少年天子一人之故,太多人都小看了太皇太后,才有如今的局面。
阿嬌點頭:“我知道了!
廢劉徹?不至于,那可是漢武大帝,雖然作了個大死,但在漫長的皇帝生涯中,不過是個小小的波折罷了。
周希光猛地抬起頭看向車內,但有幔帳阻隔,他什么也看不到。這令他咽下快要脫口而出的諸多疑問,比如:主子,您什么都不做嗎?
阿嬌確實不打算做什么。
回到椒房殿里,一日車馬勞累的她早早躺在床上,卻見程安苦著臉走進來:“主子,陛下來了。”
阿嬌只得爬起來,披上外衣。外堂只留有一根蠟燭照明,劉徹一臉頹然地坐在席上,左右常隨之人不見蹤影。
程安小聲說:“咱們宮中的人都被陛下趕出去了!
昏暗的光線中,阿嬌摸到程安冰涼的手,知曉她心中害怕。
“你也出去吧……去吧,我能應付!
程安略有些遲疑。不過她一向對阿嬌唯命是從,還是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劉徹暴怒之時,阿嬌有把握他不會對自己身邊的人動手,但現在這種狀態就不好說了……她從沒見過劉徹如此沮喪的樣子,活像染病的瘟雞。別說劉徹是皇帝,就算他不是皇帝,打殺一兩個宮女內侍也絕不需要賠命。
阿嬌不敢拿身邊的人冒險。
不管怎么樣,劉徹總不會對她動手。
阿嬌默默站著,很快發現劉徹似乎沒有說話的意思。
所以你來這里到底是想干嘛?
如果她問出聲的話,劉徹會回答:孤無處可去。
打從太皇太后回到東宮,劉徹就想見老太太一面,可老太太不肯見他。他霎時便如一只翅膀受傷的鷹,漫無目的地走著,最終走到椒房殿。
本來如擂鼓般跳躍不歇的心臟,頃刻間安定下來。
他整個人都放松了。
屋里太暗,劉徹半張臉藏在黑暗中有點嚇人。阿嬌把燭火都點亮,在距離劉徹最遠的角落坐下。矮柜上放著膳房下午送過來的冰糖,超大一塊用絨布包著。食官令覺得越大的糖塊越具有觀賞性,特地把庖人們聚集起來,在幾塊最大的冰糖塊中,選出造型最美觀一塊送過來。
他的腦電波,阿嬌完全沒有對上,反而很奇怪膳房為什么不把糖塊敲碎再送來。
這會也沒事做,阿嬌找出美人錘,把冰糖敲成小塊放進空罐子里。她偶爾也會看一眼劉徹,發現劉徹始終是一副沉浸在自身思緒中的表情。
“這是什么?”
阿嬌進度過半,嚇得一時手重敲下一大塊冰糖。
“冰糖,也是甘蔗汁做的。陛下,你要嘗一塊嗎?”
劉徹走過來,用手掰冰糖山,只掰下來一點糖渣。阿嬌把罐子舉起來:“冰糖有些硬,你吃我敲碎的吧!
劉徹隨意拿起氣一塊,放進嘴里。
“咔嚓、咔嚓……”
咬碎吞下,一塊又一塊,連吃六七塊,臉色帶著狠勁。漸漸的,神情平靜下來:“冰糖很硬看似無堅不摧,輕易無法弄碎,實則內里橫路縱橫,重錘下去四分五裂!
阿嬌:“……”
吃個冰糖而已還吃出哲理了。
劉徹垂眸深深看著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既然不夠硬,就果斷服軟吧。
說罷,轉身大步離去。
阿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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