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活著的人
劉徹的目光太過灼人。
阿嬌抬起頭, 向一旁看去,只看到一個一閃而逝的人影。她懷疑自己眼花,問程安:“那處剛剛是否有人?”
程安沒有留意, 還是一個宿衛恭謹答道:“似乎是陛下駐足片刻……”不知為什么,又轉身匆匆離去了。這時候,該追上去吧?至少得弄清楚陛下的喜怒。若是陛下發怒, 還有補救的可能。
阿嬌:“是嘛……”劉徹日理萬機, 可能就是過來驗收一下工程進度。
“你們把陶盆卸在墻角,”她看向與周希光有三分神似的宿衛, 面上浮現笑顏:“這次可要小心些,不要再摔了。”
宿衛白凈的臉龐,騰一下漲得通紅。
阿嬌離開之后,這個宿衛卸著陶盆還忍不住偷偷看向庭院深處——那是佳人身影沒入的地方。一旁的同僚瞧見他的模樣,心中大駭。一腳踩中他皂靴,狠狠碾動, 呵斥道:“回神了!還不快收起你春心蕩漾的神情。那位是誰?你也敢心生綺思……”
阿嬌的身份在宿衛之中并不是一個秘密,上官明言:她是廢后陳氏,翁主嬌。
“她容色傾城,我曾見過的最美麗的小鹿, 眼眸也不如她明亮。口口相傳的神女,也不過就是這樣婀娜的體貌吧……”她看人的眼神,會讓人的心悸動不已。
“陛下竟然會舍得廢掉她……”
同僚大驚,“閉嘴!即使是被廢, 那也還是陛下的女人。長著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這位重新得到陛下的寵愛了。您你你……你說的什么話,簡直是在找死。你不要命啦?”
宿衛面色一白,不敢再露出絲毫異色。
一個人能控制自己的言行, 但無法控制自己的心。
宿衛想著,他常年值守宮中,美貌的女子見過不知道多少。陛下廣選美人,充盈后宮,幾宮之中連灑掃干粗活的宮人容貌都在中上之列。可細數他見過的女子,容貌堪堪能比擬翁主嬌的,絕沒有她的氣韻……那種言語無法形容的神秘,如藏在輕云之中的籠月,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令人迷醉。更不會有哪個女子,擁有著同樣一雙多情的眸子。
宿衛并不知道,多情的眸子實乃臆想,他也不會知道,自以為的溫柔不過是源于他和某一個人三分相似的容貌。
另一邊,劉徹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宮墻根下。許久之后,才對蘇文道:“把他移出郎署。”
他不想看到一雙和周希光相似的眼睛。
蘇文自然知道說的是誰,連忙應諾。只是不明白,陛下為什么如此生氣,就因為翁主嬌跟一個宿衛說了幾句話?他聽著,并沒有任何一點失禮的地方啊!陛下偉岸男兒,后宮美人曾有數千之數,不乏有文臣武將、侍從宿衛看到美麗的女子而失態。他從來是一笑置之,頗為自得:匣子里的寶物能令人驚嘆,才能顯露出它的珍貴。
蘇文親自處理過好幾起穢亂宮廷的奸事,沒見過陛下為此發怒。其中還有一個是陛下寵愛過長一段時間的美人……即使如此,陛下也很平靜,還饒有興趣地問美人:孤不夠好嗎?你還要找奸/夫?
然后,對此事一笑置之。
按照宮規,該怎么處置,他都是不管的。
陛下對翁主嬌真的很不一樣……特別的不一樣……
劉徹:“皇后去哪了?”
蘇文心里一顫。陛下又稱翁主嬌為皇后了!看來椒房殿衛皇后的位置岌岌可危啊……那么太子……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招手喚來徒弟耳語幾句,回道:“皇后離開建章宮,瞧著是往長公主府的方向去了。”
蘇文并不知道,阿嬌要去的并非長公主府,而是同一個方向的周宅。長安大,居不易,曾經的中宮詹事周希光的宅邸,是阿嬌所賜。周希光死后,她沒有把一所小宅子收回來。
第一世,周希光死后,阿嬌并沒有到過這座小宅子。
她很快也死去了。
歇上前叫門,一個老仆打開門,睜大灰蒙蒙的眼睛分辨門外的人。
“貴人,何時叫門?”
阿嬌身上華麗的衣衫,讓老仆有些不安。
程安:“我家主人是翁主嬌……”
老仆先是一愣,接著便退一步作揖:“貴人請屋內說話。”
阿嬌其實認得老仆,上一世她嫁給周希光,常能見到他。周家在梁國是大族,家中世代侍候的仆人有許多。這個老仆本為周父的書童,又為周家的管事,親眼看著周希光及其兄長長大。雖然是仆,但也算得上半個主人。
這一世,周家受梁王謀反的牽連,老仆的遭遇自然不算好。不過,他能在長安安享晚年,日子過得也算不上凄涼。定然是周希光成為皇后詹事之后,想辦法把從前在梁國的仆人們接到長安的。
周希光素來是個重情義的人。
他的血緣親族都沒有了……仆從也做半個親人吧。
老仆顯然已經知道阿嬌的身份,這是他故去主人的舊主。進屋的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小主人痼疾在身,下不了床榻的時候,還惦念著未能償還您的恩德,死去也不能閉上雙眼。”
阿嬌沉默半晌,“我能看看他留下的遺物嗎?”
“那是自然,”老仆:“前面就是小主人的屋子。多年以來,我灑掃從不假他人之手,沒把屋子里的陳設弄亂一絲一毫。”
屋里還維持著小主人離世時的模樣。
阿嬌推開門,讓程安等人候在屋外。她獨自走進屋中,目光緩緩掃過長案上堆積的書簡,想象著周希光伏案理事的場景。她彎下腰,伸手拿起鎮壓席角的青銅臥兔。這是為避免席在人們落座時歪斜失禮,特地制作而成的“鎮”。
一組四枚,一般為青銅質地。
這一組臥兔鎮沒甚稀奇,既沒有鑲嵌寶石,也沒有飾以金銀,絕對不算貴重。甚至由于頗具“童稚”趣味,不適合成年男子使用。
唯一特殊之處就是它乃阿嬌早年所賜。
它不是阿嬌賜給周希光的,而是賜給周希光幼妹的。
好一個周若華,大約是強占幼妹之物為己用吧……阿嬌摩挲著臥兔,雙唇微微抿起。
阿嬌在屋內待了一個多時辰才出來,程安等得都有點著急了。她見主子懷中抱著一只紅漆木盒,想要伸手接過來,卻被阿嬌避開……“主子?”
阿嬌對程安一笑,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本書。
“老人家,此乃周大人之父寫的一本農書,于我有用,可否……”
老仆:“您盡管拿走吧。”
阿嬌剛回到建章宮,就有侍女稟報:“陛下等候您多時了。”
劉徹霸占正殿里的書案,正拿一片狹長的竹簡書寫。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問:“你去哪啦?”
阿嬌去周宅的事,他剛知曉時氣得發抖。
殿中伺候的人都能感覺到陛下的心情郁郁,阿嬌自然也看出劉徹情緒不佳,她根本沒動心思去猜測原因,左不過是朝中有事、后宮有事之類,和她有什么關系!
阿嬌打開木盒,對劉徹說:“我到從前的一位下屬家中,取得農書一冊。其中詳細記載著種子選育之法、精耕之則、肥土之方,對我的用處頗大。可惜啊!著書者獲罪之身,早已身死……若我以后有所成就,它亦要占一分功勞。”
劉徹頃刻間便明白阿嬌的意圖,她想讓朝廷赦周家的罪過,替周希光掙一份死后的榮耀。如此殫精竭慮,不惜對孤報之以謊言。不,這也不算謊言。此冊農書,劉徹讀過,的確是言之有物。周希光之父的才能在上一世得到展露,官至兩千石……阿嬌此生若要發展農事,必繼承上一世的經驗。
周希光之父的確算得上占一分功勞……
劉徹強壓著怒火道:“那孤豈不是要赦著書者之罪?”
阿嬌展顏一笑:“陛下英明。”
劉徹:“……”
晚膳送上來,劉徹一口都沒有動,雙唇緊抿盯著阿嬌。他倒要看看,阿嬌到底有多么遲鈍……“陛下怎么不用膳?”
兩人相對而坐,就是分餐制,她也不可能沒發現劉徹的異常。
劉徹:“氣飽了,孤吃不下。”
阿嬌了然,人類在情緒波動過大的時候,身體的機能總會有些混亂。比如她的親人、愛人離開人世的時候,她很長一段時間都胃里都像填滿棉絮,不知饑飽。
時間會平復一切……阿嬌不以為意地道:“那您不要勉強,等腹中感覺到饑餓的時候,再叫膳吧。”
劉徹:“……”
氣沖沖離開建章宮,劉徹登上安車,對蘇文道:“傳李延年。”
李延年出自娼門,因犯法而受到腐刑,在掖庭中負責飼養狗。有一次,放聲歌唱時,無意中被劉徹聽到,那縹緲空靈的聲音頓時折服劉徹,后又展露出對各種樂器的精通,被封為樂官。
長門宮里,展露歌喉引得阿嬌踮著腳尖張望的便是李延年。
李延年帶著樂器、舞者來到皇帝的寢宮,獻上新作的曲子。
劉徹一杯杯地喝著酒,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這詞曲唱的是一個王孫想念亡逝的夫人,常常把婢女錯認為亡妻。一位美麗的少女愛上他,想要嫁給他。他聽聞之后,不愿令少女難過。忍著悲傷,對著美麗的少女訴說和亡妻的愛情,希望少女能忘記自己。
音調悲切,舞女們都忍不住淚水漣漣。
劉徹卻是連杯中的酒都飲不下喉了。他道:“少女溫柔可人,難道比不過王孫的妻子嗎?”
李延年還沒從曲子情感的余韻中掙脫出來,頗為感性道:“活著的人,永遠比不過死去的人。”
劉徹:“……”
作者有話要說: 暴擊+1+1+1……
那什么,當你難受時,全世界都跟你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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