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召回
西奧夫拉斯特斯被人抬了出去,克里門尼德斯徑直走到突的身前問道:“不生病能活下來嗎?”
剛才施術(shù)的時候,突激動之余說了一連串他自己都覺得不妥的話,他不清楚外面的秦人有沒有聽見,但他相信粟特通事應(yīng)該聽見了。克里門尼德斯上前時,粟特通事也跟上前。突看了他一眼,粟特通事還看他,然而臉上未有什么異常。
見此他才點頭答道:“若未感染,可也。然其數(shù)月必要臥榻,不得起身。后日便可啟程。”
出皮囊后突檢查了熊荊的呼吸,呼吸已然平穩(wěn)。剛才他吼叫時松動了卡在脖子上的皮套——為了造成肺部低壓,施術(shù)時熊荊是頭在囊外而胸膛在囊內(nèi),內(nèi)外必須嚴密隔絕。熊荊掙扎的時候扭動了脖子上的皮套,造成內(nèi)外氣壓平衡,結(jié)果不能呼吸而暈厥。一旦囊內(nèi)囊外重新隔絕,隨著囊尾風箱的拉動,肺部重新被動呼吸,整個人也就正常了。
手術(shù)結(jié)束縫合時,突仍在熊荊的胸腔內(nèi)留下銀管以流出手術(shù)造成的積血,當腔內(nèi)的積血流盡,銀管就可以取出了。如果沒有嚴重的術(shù)后感染,胸骨完全愈合要三個月時間,下地活動估計要在四、五個月之后。陳倉到狄道這一千多里全是秦道,秦道平坦,這一千多里熊荊可以在四輪馬車里靜養(yǎng),等出了秦境道路崎嶇,便只能讓士卒抬著行路了。
“我相信陛下一定會為你神奇的醫(yī)術(shù)驚嘆。”克里門尼德斯笑道。說完以后他的目光又看向靜臥不動的熊荊,“連阿斯克勒庇俄斯都不會想到,他的胸膛上竟要鑲滿紅寶石。”
“必要如此,不然胸骨不可愈合。”施術(shù)完畢的突已然精疲力竭,他見沒有人在意他在手術(shù)中的呼喊,也就徹底放下了心。囑咐醫(yī)仆幾句后,他退出施術(shù)之室。但是夏無且一直跟著他,向他請教施術(shù)時的種種問題。
開胸手術(shù)不是原有的、對世界認知的哲學(xué)體系能夠解釋的,此時的認知沒有兩千年后那樣精深細致,沒有接觸過的人根本無法理解。他們不知道什么是氧氣,不知道什么是血紅細胞,不知什么是血管,不知道什么是動脈和靜脈……
他們對人體本身也沒有多少太多了解。楚人曾是殷商的蕃屬,不吃人但對解剖人體沒有太多抵觸,且有巫覡在旁,以神靈之名準允。周人不同,周人對解剖有種歇斯底里的反對,保持肢體完好似乎是一種政治正確。
突很想回答夏無且的那些問題,可惜他的任何回答都會引起夏無且的更多疑問。回到居所時,想到自己此去西洲此生再也不能回到東方,突看著夏無且道:“楚醫(yī)與周醫(yī)不同,楚醫(yī)需開膛破肚,有違人道。君若真欲行楚醫(yī)……”突走到自己榻前抱起一疊書籍和裝訂成冊的筆記,在案上全部放下:“可留此等書籍筆記,此弊人之所學(xué)。”
“啊!”夏無且猛然失聲,醫(yī)者和匠人一樣都視技藝如性命,突竟然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他,讓他如何不驚訝。“足下……,無功不受祿,弊人豈能、豈能……”
“行醫(yī)乃為救人。老師既救楚人,也救秦人,不分彼此。”突有些傷感的道。“既要西去,老師所授自當留于天下,唯恐楚醫(yī)被人視為不仁……”
“此謬也!能救人何言不仁?”夏無且嘴里說無功不受祿,但人盯著案前的書籍筆記根本挪不開眼睛。突知道他拒絕不了自己的饋贈,索性將案上的書籍和筆記放到他手中,道:“弊人困頓之極,請于室外用茶。”
突確實困的要睜不開眼睛了。醫(yī)者只有一人,他最多睡兩個時辰就要起來檢視,然后半睡半醒,直到后日再度啟程西去。夏無且抱著書籍猶在夢中,等使團離開陳倉,他才回過神來對著西去的馬車頓首大拜。可當他急急驅(qū)車返回咸陽時,聽聞手術(shù)成功的太醫(yī)令李剳已在視朝時數(shù)次要求召荊人醫(yī)者突返回咸陽任職,萬不可放其西去。
李剳的請求夏無且心知肚明,突與白狄使團在一起,他拿突沒有辦法。如果突在王宮中擔任太醫(yī),他有的是辦法治他。不及更衣,夏無且就急急進宮,以求趙政不召突回咸陽。
夏無且心中想的是不要召回荊人醫(yī)者,趙政想的卻是壽郢的戰(zhàn)事。王翦收到他的王命之后連日攻城,秦軍再度炸毀北城,冒著守軍的巫藥和巫器一直往南推進,與守軍進行慘烈的巷戰(zhàn)。壽郢外城的房舍幾乎全部被推平,秦軍已推進到了王城北門。
按照王翦的訊報,秦軍推進到這里就推不動了。原因很簡單,十五艘炮艦卸下的三百六十門火炮全部集中在這里,王城城周不過十數(shù)里,三百六十門火炮每隔五六丈就布置一門。塹壕、鉅絲網(wǎng)、火炮、劍盾武士,即便秦軍能炸開王城城墻,也沒辦法突破這樣的防御體系。
“啟稟大王,太醫(yī)夏無且求見。”趙政還在想著訊文中的防御體系到底是什么樣的防御體系,謁者便進來稟告。他聞言微微揮袖,示意讓夏無且進來。
“臣聞大王召荊人醫(yī)者突入宮,不知可有此事?”夏無且是救駕有功之人,他見到趙政也不忐忑,直接問趙政有沒有召其入宮。
“確有此事。”一直盯著地圖太累,趙政并不介意與夏無且說起召突回咸陽之事。“太醫(yī)令曰:荊人醫(yī)者突所習(xí)乃我天下醫(yī)術(shù),其前往西洲自將我天下醫(yī)術(shù)傳于西洲,此不妥也。若他日狄人攻我,彼之方士可剖胸去疾,而我大秦方士不能剖胸去疾……”
趙政說起太醫(yī)令李剳請求召回突的一個理由,這個理由讓夏無且膛目結(jié)舌。他原本準備好的言辭根本就用不上。也只有這樣的原因才能打動趙政,說服他將突緊急召回。夏無且不懂楚語,可還是能感覺到突對那名疾者重視,如果突被召回咸陽,那名疾者怎么辦?
“夏卿、夏卿?”看著發(fā)怔的夏無且,趙政喊了他兩句。
“荊人醫(yī)者已將其畢生所學(xué)所記皆交予臣,故臣以為,任他西去又何妨?”夏無且捧著手上的書籍和筆記,如此說道。“且以荊人之性,召其返咸陽……”
“畢生所學(xué)?”趙政看到了夏無且手上的書籍筆記,正僕平連忙接過奉上。書籍由楚紙制成,上面印著楚字,筆記上除了楚字還有希臘式的圖畫。圖畫多是人體的部位,沒有皮膚、或沒有肌肉,一些甚至是赤裸裸的骨架,密集的小字注釋在圖畫之側(cè),看得人毛骨悚然。
趙政草草翻過這些筆記,正當夏無且盼望著他收回成命時,他卻問道:“荊人醫(yī)術(shù)皆記于其上?夏卿得之亦可剖胸施術(shù)?”
“大王當知庖丁解牛。庖丁始解牛,所見無非牛,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荊人醫(yī)術(shù)亦是如此。”夏無忌答道。“剖胸如同解牛,非年輕體壯者不可勝任。臣老矣,唯有將此術(shù)教之于弟子,彼等數(shù)年之后必可剖胸去疾。”
“善!”夏無且說的話在理,趙政忍不住點頭。
“臣受荊人之恩,故請大王曰:請大王任其西去。西洲據(jù)我?guī)兹f里之遙,他日如何攻我?且西洲醫(yī)術(shù)真不如天下邪?臣以為各有優(yōu)劣。擾我者乃匈奴、胡人也,非西洲之人也。我大秦奄有天下,又得荊人巫器、巫藥,何懼匈奴胡人?”
夏無且受人恩惠以圖回報,他說的話都不錯,然而趙政并未被他的言辭說服,只道:“夏卿當速擇弟子授荊人醫(yī)術(shù),召回荊人醫(yī)者之事,勿需再言,寡人自有主張。”
“大王若召其回咸陽,其人必如其師伏劍而死。臣……”夏無且接過寺人奉回的書籍筆記,沉甸甸的感覺他讓直接跪下頓首。“他日狄人攻我,狄人醫(yī)者可剖胸去疾,臣之弟子亦可剖胸去疾,請大王準其人西去。”
“寡人召其回咸陽,非為醫(yī)術(shù)。”在趙政眼里夏無且是可以相信的人,若他不是,他早就將他轟了出去。話到這里,趙政也不隱瞞,直接道:“乃軍中有人告奸,言圉奮所殺非荊王也。”
“啊?!”頓首的夏無且聞言嚇了一跳。他見趙政全然正色,詫異道:“丞相諸臣皆見首級,言正是荊王。這如何有假?”
“確是不假,然……”趙政有些困惑,實際上護軍大夫聽完告奸者所述也很困惑。王綰、李斯等人是親眼見過荊王的,他們說首級無假,當然不可能有假。然而告奸者的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荊王高春時分中箭倒地,晚上不可能與圉奮陣斗,然后被圉奮斬首。
如果圉奮斬殺的不是荊王,那荊王何在?如果圉奮斬殺的不是荊王,荊王不是已經(jīng)遁走就是還留在大營內(nèi)醫(yī)治。昃離是死了,但昃離的弟子突還活著,召突回咸陽有助于弄清此事。最少可以確定荊王當夜到底在不在醫(yī)營,又是何時出的醫(yī)營。
“退下吧,此事寡人自有主張。”趙政對夏無且揮揮手,要他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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