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帳幕外的北風(fēng)便再度呼嘯。按照昃離白日從秦營聽來的消息，魏王明日便要降秦，是以今夜秦軍又一次犒勞士卒。醉酒后的秦人大呼小叫，隔著幾里也能聽到他們興奮的歡呼。燭火搖曳，昃離閉目枯坐，直到沙漏漏完他才睜開眼睛，重重嘆了口氣。

　　弟子突這時候清咳一聲，道：“今日秦人醉酒，或可走也。雖無馬，也可奪之……”

　　突還未說完昃離便轉(zhuǎn)頭對其怒視，突連忙住嘴，然而一會他又忍不住道：“埃及國遠在西洲，距新郢數(shù)萬里也……”

　　“再言！”昃離低喝，他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臉上全是怒意。見突這么孟浪，他不禁想到了弱，如果去年沒有派弱入秦就好了。如今可能要前往數(shù)萬里外的西洲，如此孟浪的突讓他很不放心。

　　“突不敢。”突見昃離真怒，急忙請罪。

　　“你若不愿去往西洲，可不去。”昃離冷冷的道，帶著深深的失望。

　　突嚇得跪下，急道：“突絕非此意，只是念及大……”

　　他話說到一半便被昃離用目光制止，后面的話當(dāng)即斷了。北風(fēng)吹入帳內(nèi)，燭火又一次搖曳，師徒倆對視良久，昃離又嘆了口氣，道：“此行西洲，必要萬不失一。”

　　“唯！”被囑托完成這樣的事情，突很是不安。“然則……”

　　“定期刺穿引血即可，痊愈與否，全在天意。”昃離無奈。“今夜刺穿，明日啟程，今后之事……”

　　楚秦兩軍十幾萬傷患和熊荊大致正確的指導(dǎo)，使得昃離成為這個時代最杰出的醫(yī)者。秦楚雙方都使用鉅矛作戰(zhàn)后，胸部貫穿傷不計其數(shù)。胸腔內(nèi)器臟眾多，利器穿胸而過，自然不可避免的會刺傷器臟，一旦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器臟破損流血不止，傷者很短時間內(nèi)就會血盡而死。

　　但也有這樣一種情況：利器穿胸而過，沒有造成器臟破損，或者只是造成輕微破損，治療時清創(chuàng)、消毒、縫合，同時進行必要的輸血，傷口很快就能愈合，傷情也會穩(wěn)定。然而過一段時間，傷患卻會呼吸紊亂、休克、高燒，最終死去。

　　前者送不到醫(yī)營，一般在戰(zhàn)場上就會失血而死；后者往往能送到醫(yī)營，然后在昃離眼皮子底下無奈死去。戰(zhàn)爭后期在熊荊的同意下，昃離對這些死亡的傷卒進行解剖，發(fā)現(xiàn)死者胸腔中積滿了凝血，又或者全是膿血。

　　合理的推測是，利器雖然沒有損傷器臟，但造成肋間動脈或者胸廓間動脈破裂，動脈血壓極高，出血不易自行停止，血液就積累在胸腔之內(nèi)了。起初積血較少，而后越積越多，這便是傷患死前一系列征兆的根本原因。

　　知道病因一般就知道如何治療。打開胸腔進行止血，并將積血、凝血取出體外是一種辦法。只是開胸手術(shù)風(fēng)險極大，感染率極高。若只是小血管破裂，肉眼很難找到；即便是大血管破裂，因為器臟的遮掩也不便止血，而不止血，等于是手術(shù)失敗。

　　在此情況昃離幾經(jīng)思索，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不需打開胸腔，只要在人體第七、第八根肋骨間用利器進行穿刺——多次試驗表明穿刺的位置最好選在第七、第八根肋骨之間。如果高于這個位置，那么很容超過積血液面，不能抽出積血；而如果低于這個位置，則很容易刺破膈肌，損傷腹腔內(nèi)的器臟——便可用銀管抽出胸腔內(nèi)的積血。

　　昃離嘴里說的的穿刺就是這個意思。啟程之前，他必須進行最后一次穿刺抽血。如果情況還不能好轉(zhuǎn)，那便與這場戰(zhàn)爭一樣全是天意了。做出這個決定后，昃離吩咐弟子仆臣準(zhǔn)備手術(shù)，他自己則走向醫(yī)營的停尸之地。

　　停尸之地距主帳并不遠。因為死去的士卒太多，一些尸體只能滾木般一堆一堆壘在幕帳之外，上面只蓋了層擋雪的烏幕。白日里這里便陰森嚇人，晚上淡淡的月色下，行走于尸堆之間如同置身鬼域，膽小者根本不敢邁步。昃離對此并不畏懼，死者大多是楚軍士卒，生時他們不會傷害他，死了變成國殤也不會傷害他，況且他正在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咳咳……”靠近最后一個停尸之帳，昃離清咳了兩聲。伴隨著這記清咳，兩個淡淡的人影在尸堆間閃現(xiàn)，劍影在月光下顯得其長無比。昃離很自然的走近，說話前又下意識的回頭，道：“大敖今日食否？更衣否？”

　　“少食，已更衣。然大敖欲死也。”魯陽炎與昃離一起走入尸堆間縫隙，另一人繼續(xù)留下。

　　他說完話長嘆，忍不住想起那無比混亂的一夜。當(dāng)日聯(lián)軍陣列看到鳳旗便徹底崩潰，秦軍天黑時分攻入大營，包圍了醫(yī)營在內(nèi)的諸多營帳。正在取箭、清創(chuàng)的熊荊無法動彈，楚軍又全部失去建制，莊無地只能擅做主張將熊荊留在醫(yī)營。自己則帶著熊悍等人突圍，故意留下諸多線索讓秦人追來。

　　計策不可謂不完美，秦人斬獲熊悍的首級后戒備大減，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和趙政因天命在秦忽然變得自信寬容一樣，熊荊卻因決戰(zhàn)的失敗而心灰意冷。

　　他原本就清晰的預(yù)感到天下一統(tǒng)之勢不可阻擋，這種不可阻擋在于秦、魏、趙、韓、齊五國貴族消耗殆盡，除了楚國東地，天下如同舊郢那般變成或接近變成一塊白地。楚國收復(fù)了舊郢，貴族譽士分封了舊郢，結(jié)果舊郢仍然是秦國的南郡，不再是楚國的故都。

　　舊郢如此，天下亦然。假設(shè)楚國戰(zhàn)勝了秦國，按自己的意愿肢解、改造了秦國，也不能改變這舊郢一般的天下。楚國東地之外，天下再無成建制的貴族組織，只有類似秦國的官僚組織。秦國式的巨大的官僚組織統(tǒng)治天下，和處于楚國霸權(quán)下數(shù)個同樣性質(zhì)的官僚組織分別統(tǒng)治天下，兩者有什么不同？

　　熊荊沒有看出其中太多不同。除了楚國，各國的貴族組織都已經(jīng)瓦解或接近瓦解，像齊國的田氏，他們還真不如被齊國子錢家商賈取而代之。然而看到歸看到，行動上他仍然盡全力阻止秦人，結(jié)果卻是意想不到的失敗。

　　上天似乎要和他玩笑，故意試驗了他戰(zhàn)前的想法：如果沒有火炮、沒有鉅甲、沒有鉅矛，楚軍的勇敢還有多少？失去一切的楚軍仍然勇敢，他們有人潰逃，但更多的人視死如歸。正因為他們視死如歸敢，他才哀莫大于心死。他的罪責(zé)無可饒恕！

　　昃離從尸堆縫隙來到熊荊藏身的幕帳時，熊荊是清醒的。除了刺穿手術(shù)，他大部分時候都是清醒的。昃離的到來并沒有讓他產(chǎn)生什么反應(yīng)，甚至連眼睛都沒有轉(zhuǎn)動，他就那樣死了一樣躺在床榻之上，幕帳內(nèi)燃著通紅的炭火。

　　“積血恐又多，今日需再刺。”昃離輕聲說話，告之熊荊自己的安排。

　　“不必。”傷口正在愈合，然而胸腔內(nèi)存有積血，最少半個肺葉浸沒在積血里，熊荊的呼吸并不舒暢，說話時的呼吸更加不舒暢。“當(dāng)死。”

　　“大敖若死，楚國何存？”昃離走到熊荊身前說話，見熊荊不答，再道：“大敖不懼死，尚懼痛否？”見熊荊仍然不說話，他將懷里的豪麻汁掏出，道：“大王之傷或死。大敖若愿死，今日昃離再刺，不愈即死，愈也可死。”

　　“善。”骨骼碎裂的痛楚和失血讓熊荊極為虛弱，膳食要有人喂到他嘴里。他極力的笑起，大口大口吞咽昃離手上的豪麻汁，漸入昏迷。將熊荊抬入醫(yī)營前，昃離才對魯陽炎說出自己的想法：“所藏之馬皆被秦人所察奪去。”

　　“啊？！”魯陽炎色變。馬匹是逃離此地返回楚國的希望，沒有馬，寒冷的夜里根本逃不出多遠。昃離一手將魯陽炎按住，讓他不要激動，道：“為今之計，只能假意前往西洲……”

　　“西洲？為何去西洲？大敖當(dāng)去新郢也！”魯陽炎急了，轉(zhuǎn)身想去把那幾匹龍馬搶回來。

　　“將軍此去秦人必覺。”昃離急道。“據(jù)聞秦王已大斂悍王子，欲厚葬也。明日魏王又降秦，余人不識悍王子，魏人亦不識否？”

　　“那當(dāng)如何？”魯陽炎返身看著昃離。

　　“西洲可也。西洲之人向秦王索要炮卒百名，可以炮卒之名先行離秦。”昃離道。“秦人只于南面設(shè)備，由關(guān)中出秦并不設(shè)備。”他說完怕魯陽炎還反對，又道：“斗將軍六師正在羌地。”

　　聽到斗矢的六師，魯陽炎鼓鼓的肌肉放松了下來。他看著已經(jīng)昏迷的熊荊，道：“大敖傷勢如何？醫(yī)尹與我等同去？”

　　“我不同去。”昃離遺憾的搖頭。“大敖傷勢痊愈與否全在天意，我去亦無用。而今營中傷卒求死者眾，再過兩日，秦人或全營斬殺，不走必然不及。”

　　今日傷卒和秦軍甲士的沖突昃離表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心驚膽戰(zhàn)。沒有馬肯定是逃不出去的，而秦軍的忍耐也有限度，傷卒如果再次辱罵秦王，秦軍很可能會全營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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