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易王
王綰的陪同下,淳于越諸博士在咸陽驛館住下,抵達驛館于明堂安坐時,淳于越才知自己此番入秦,不僅僅是齊國之意,還有丞相王綰之意,是他要求田假促使自己入秦的。
“大秦與荊人戰于大澤,一戰而勝之,再戰再勝之,荊人不敵我也。秦得戰舟而一天下,荊敗大澤而亡社稷,此乃今明兩年之事。大秦既一天下,今后如何治天下,此當今大秦之難也。”驛館內,暫做逗留的王綰娓娓而談,言及大秦很快就要面臨的難題,淳于越以及諸博士用心聽著,生怕漏過了一個字。
見王綰之言告一段落,坐在最前方的周青臣大聲道:“此正是我等所長也,待謁見大王”
“咳咳!”周青臣一貫親秦,而今秦國將一天下,不由趾高氣揚起來。淳于越一記猛咳將其打斷,言道:“我等新入秦,若非丞相相告,尚不知大王之所憂也。然,弊人以為,秦國一天下以力,此霸道也。霸道可攻城略地,卻不能令人心悅臣服,故秦國治天下當務之急,乃使天下服秦也。”
“”淳于越一言既出,王綰身子猛地立起,張大嘴喉嚨里咕咕直響,想說什么卻又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良久,他才起身對淳于越深深揖禮,大聲道:“祭酒之言大善!我大秦當務之急,乃至天下人服秦也!!”
大秦丞相竟然如此激動,諸博士看在眼里,喜上心頭。千里迢迢入秦,不就是來幫秦王行王道之治的嗎。天下如此多的學社,唯有稷下學社對意識形態有過極為深入的研究,也唯有在座的諸博士諸方士能幫助秦國讓天下人心悅臣服。
“敢問祭酒,大秦以力得天下,諸國皆不服我,如何使天下人對我大秦心悅臣服?”王綰激動之后再度揖禮相問,態度誠懇真摯。
“此事”淳于越開了口又斟酌,他轉而說起另一件事:“我聞秦國行法家之道,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一天下后,以郡縣治天下否?”
“大秦治國,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此確矣。”王綰同意淳于越說的這一點,“他日若一天下,自然是以郡縣治之。祭酒以為,此不妥否?”
“大不妥也!”淳于越聲音響亮,擲地有聲。“秦國以力得天下,尚若要天下心服,必要告之天下人曰:秦國乃代周以行天命也。如此天下人方可心服。
周人代商,分封諸子、親戚、功臣,以為蕃籬,屏蔽周室,方有周室八百年之盛。今秦國一統天下,燕、齊、楚等地偏遠,不為置王,毋以鎮之。故弊人以為,秦國關中、魏趙等地可郡縣之,燕地、齊地、楚地,當以諸王子分封之。如此可言于天下人曰:周人失德,失天之命也,今秦人得之,故秦國一天下,秦王為天子也。”
“天命?”王綰思索時眉毛一高一低。天命是儒家常掛在嘴邊的東西,法家沒有此物。
“然也,天命。”淳于越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如何使天下人心悅臣服,唯有以天命。
“分封?”王綰又問,左右眉毛的高低落差變得更大。
“然也。周人行分封之制,秦國得周人所失之天命,故亦行分封之制。”淳于越道。“概言之,大秦一天下,當以天命令天下人心服,亦當分封諸子鎮諸侯之地。如此,天下乃安也。不如此,天下必亂。”
淳于越言畢,王綰先是沉默,慢慢慢慢眉毛的落差終于扯平,他道:“然大秦治國久以郡縣,一天下之后卻要行分封,這,大王恐不允,朝臣亦或不允。”
“大王為何不允?”淳于越問道。“周人代商,慮及商人勢大人眾,分封以存社稷。今大秦代周而立,卻以郡縣治國,郡縣者,何也?郡縣者,官吏也。他日若再有嫪毐行亂,大王子孫被嫪毐所弒,嫪毐之子被立為天子,彼時天下何人誅嫪毐、正綱常?無有也!若有王子分封于關東,嫪毐亂之,可興兵相討,以保贏姓血脈。
再若齊國,田氏可代姜而立。何也?代立之前,呂氏枝葉早已凋零。若呂氏尚有余脈封于他地,田氏欲代,振臂一呼興兵討之,田氏何立之?
又若晉國,晉國雖大,卻被趙魏韓三氏所分?何以?乃獻公誅群公子也!若獻公不誅群公子而分封之,趙魏韓諸卿如何分晉而自立?
秦國得天下可以郡縣,存天下萬不能以郡縣。此乃弊人之言,請丞相萬萬稟明大王。”
淳于越話說完起身對王綰深揖。分封才是他入秦的目的,所謂天命不過是誘使秦國行分封的一個理由。數年前齊國變法,齊國之政在諸大夫之手不在齊王之手。對正朝諸大夫來說,齊王隨時可以出賣,只要秦人不打破齊國現有政制。如果能迎立秦國王子為新齊王,那就是天上掉爰金,做夢都會笑醒。
于政治而言,血脈是靠不住的,立場才是根本。流著秦王血脈的秦國王子封于齊國,秦王子親秦還是親齊?當然是親齊。正如流著劉姓血脈的吳楚七王親關中還是親關東?當然是親關東。長安朝廷膽敢削藩,諸王就敢興兵叛亂。
這雖是齊國大夫們的私心,但對齊王田建而言也并非是一件壞事。秦王若能接受淳于越等人的建議,一天下之后半郡縣半分封治之,他對投降的齊王也不會薄待。畢竟有一個新齊王在,田建這個舊齊王就會像齊康公那樣變得毫無威脅,此生可終老于海島之上。
可如果秦王不愿分封,一定要將齊國徹底郡縣化,那齊王田建必死無疑郡縣化之下,齊人必然懷念郡縣化之前的日子,自然會思念自己曾經的大王,會想著如何才能再復齊國。
天下將傾,知道自己命運的諸國惶惶不安,苦思良計。韓人陰柔,故而在秦楚兩頭押寶,力求無失魏人究竟是大國,與秦國的戰爭延續百余年,心存不甘,不愿降秦只愿割地趙人自家人知自家事,遣使入秦偷偷摸摸,求的只是不絕祭祀楚人桀驁蠻霸,心中憋著一股怒氣,全國造舟避遷,誓與秦人戰至天涯海角。
然而諸國全沒有齊人聰慧,特別是缺少齊人在政治上的精明。昔日他們靠著這種精明代姜而立,今日為了妥善保齊國,又靠著這種精明想出一個令人拍案叫絕的辦法:易王。
王綰揖別諸人,淳于越與諸博士一直送到階下,目送著他的馬車遠去。等馬車看不到了,諸人才返回明堂。淳于越就坐于主席,其余博士方士就坐兩側。
“秦王知我等入秦,必然大悅之。”周青臣最是高興,他知道稷下學社的名望,也清楚淳于越的那套說辭必然能打動秦王。
“不然。”黃疵說道。他是名家,善辯論,故而淳于越入秦對他多有倚重。“我聞荀卿早已入秦,其弟子李斯為秦國廷尉,弟子韓非為秦之長吏,又有張蒼、公孫尼子、浮邱伯等弟子,皆在秦國為官”
荀子三任學舍祭酒,在坐諸博士對他非常熟悉。只是諸人聽聞他在秦國沒有半點喜悅之情,反而生出些憂慮。荀子為何會三任祭酒而離齊,根本原因在于他的主張不為齊國大夫所喜,也不被學社大部分博士所喜。且他歷來講求隆一而治,與諸人希望的分封背道而馳。
“秦王對荀卿言聽計從?”儒博士羊子問道。
“不知也。”黃疵的消息并不靈通。“只聞荀卿為長公子扶蘇之大傅。長公子扶蘇并非一傅,據聞還有白狄人為其太傅。”
“白狄人?”盧敖來了興趣,他是神仙家,對化外之人最感興趣。
“確矣,乃極西之白狄人。”黃疵道。“入秦后持一金冠謁見秦王,曰:此冠或非赤金所鑄,請大王命人驗之,然不能有損金冠。滿廷大臣,竟無一人能答。”
“那秦王對白狄人言聽計從?”這次是淳于越發問,他滿腦子想的是怎么讓秦王同意分封。
“或是也。”黃疵道,“祭酒以為可使人請白狄人說之?”
“丞相言,秦王明后日便召見我等”叔孫何道。他覺得時間上來不及。
“今日晏時我曾卜卦,”低著頭毫無表情的桂貞道,他是方士,精于占卜。“秦王明后日不召我等。”
桂貞的占卜十算九中,失算也另有他因。他一說秦王不召,諸人的心立即懸了起來。入秦游說秦王行分封之治,不光利于齊地諸大夫,也利于在座的博士方士。作為外來戶,秦王若不采納新的政制政策,只沿用舊制舊策,他們又能有什么價值。
“我聞白狄人有一弟子乃我齊人,”有人想起了什么。
“然!”黃疵也想起來了。“其人似為大夏國使臣,名毋忌,其父乃先君宣王之舊臣。”
“大善。”淳于越聞言心微微放下。君王能見到的人并不多,能影響君王做出決定的人非常有限。秦王以白狄人為扶蘇太傅,自然是看中這位白狄人的學識。如果這位白狄人也能勸秦王行分封之治,事情或許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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