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垣柏
秦人？熊荊聞言轉(zhuǎn)頭看向淖狡。
淖狡并不認(rèn)同斗戈的話，也不認(rèn)同他將新編師旅一分為二的提議，情急之下才將新編師的士卒說成是秦人，這不過是他說出自己潛意識里的真相罷了。經(jīng)歷最初幾個月喜悅后，今年開始，回到舊郢的楚人漸漸對難以管教的舊郢庶民越來越不耐煩，去年認(rèn)為他們是楚人，今年則在心里稱他們?yōu)榍厝恕?br />
東地之民野蠻也好、無禮也好，都是一根筋的鯁硬，懵懵懂懂不知何為利、何為害，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們對貴人言聽計從，篤信不疑；舊郢則不同，舊郢庶民很懂得失，善于趨利避害，不信貴人之言（他們分別不出那些是貴人，那些是官吏），或者說是不信貴人當(dāng)眾之言，總覺得大庭廣眾下的話是假的，送禮討好時說的話才是真的。
不信貴人也就算了，真正讓人不能理解的是很難和他們正常溝通。東地庶民雖是庶民，對貴人頓拜叩首，也不過是一個人站在臺上，一個站在階下，地位不同但姿態(tài)對等。他們答應(yīng)的事情必然做到，但如果貴人的要求違背常情，不答應(yīng)就是不答應(yīng)。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舊郢庶民如何，一年下來大家心里也慢慢有底，總之就是和他們基本沒有辦法言談溝通。以斗戈的經(jīng)歷為例，去年冬狩時他心平氣和的要求士卒不能在軍帳左右如廁，口頭答應(yīng)了，情況也有好轉(zhuǎn)，但半夜里還是廁于帳后。今年春田時他再度重申，還讓師中醫(yī)尹講解隨意如廁的危害，依然如故，只不過廁后會用泥沙掩埋。斗戈發(fā)現(xiàn)后想嚴(yán)懲，斗矢與眾人反對。
這件事傳開，斗戈被士卒暗地里恥笑，恥笑的原因很簡單：軍司馬無能，不懂治軍。不少老卒油子更是不疼不癢的說，如果是秦人舊黔首五百主來的話，五百主將如何如何，想當(dāng)年又怎么怎么……
這些話春田后傳到斗戈耳中，斗戈大怒。夏苗集訓(xùn)第一天半夜突然擊鼓，憲卒隨即抽查，但見廁于軍帳后的，全帳皆有罪。輕者苔、重者刑、不服者殺，在斗矢趕來前斗戈連斬了數(shù)人。不經(jīng)審判擅殺士卒，已違楚軍軍規(guī)，大司馬府聞訊后立即將斗戈解職，待審于家中。這一次斗戈能再為司馬，完全是無人可用的權(quán)宜之計。
按斗戈的說法，那便是舊郢士卒你如果跟他好好說話、好好講理，他不會聽，他會認(rèn)為他比你聰明。并且，一介司馬這樣心平氣和的和自己說話，顯然是司馬底氣不足，說不定是害怕自己。你比我笨，你還怕我，我為何要聽命于你？官無常貴，民無終賤，說不定哪日我一戰(zhàn)斬首數(shù)十級，而你卻因?yàn)橛凶锵骶魹榍�，那就是我是司馬、你是士卒了。
對舊郢士卒，只能再行秦法。士卒動輒得咎，小賞重罰。那時候他們就不敢再有什么你比我笨、你還怕我的想法。官無常貴，民無終賤，如果命都沒了，又怎么民無終賤？
斗戈面對熊荊非�？酥�，他拳頭雖然攥緊，可話并不為過。他只是要建議要把新編師旅一分為二，對刁滑之卒用秦法、秦軍軍制管束，對樸鯁之卒用楚法而已。實(shí)際在他心里，但凡新編師旅都要用秦法管制。
說到底，秦國行法家之制，骨子里認(rèn)定凡人皆惡，素不可信，惡人要由惡法磨，秦軍軍法因此嚴(yán)苛，殺人那是家常便飯；楚國諸說混雜，難以概括，深究下去，還是認(rèn)為人性善多于惡。認(rèn)為將卒崇尚榮譽(yù)，士卒可以相信。楚軍軍規(guī)因此寬松，尤其不會擅殺士卒——士卒皆是兄弟，誰會擅殺自己的兄弟？救都來不及，豈能擅殺？
以管束自己兄弟的家規(guī)去管束家外面的惡人，結(jié)果肯定失敗�？刹贿@樣做，舊郢士卒又是什么人？如果他們是楚人，那他們就是兄弟、就適用楚軍軍規(guī)。如果用秦軍軍規(guī)，那他們就是惡人、是秦人，他們就不是楚人。
“臣之言如此，請大王三思�！蔽鋱鰞�(nèi)，士卒檢閱完便解散回營，斗戈克制，淖狡搬則出了‘行秦法即秦人，行楚法即楚人’的邏輯，認(rèn)為只要是楚人，就絕不能行秦法。
看著空空蕩蕩武場，熊荊一言不發(fā)。他并不了解所有情況，也沒看過關(guān)于新編師旅的那些報告，他覺得自己不能單憑斗戈幾句話、單憑淖狡幾句話就斷定新編師旅要有一分為二，就斷定要行楚法還是行秦法。淖狡只有一句話很對的：時間來不及。
*
“你個豎子！”檢閱完的士卒興高采烈的回營，驚正與二哥黑夫、大哥衷走著走著，身后突起暴喝，腰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腳，整個人狗吃屎一樣撲倒在地。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雪亮的矛尖便擦著他的側(cè)臉戳在泥地上，踩著他背心的人大喝：“錢！畀我錢！豎子�！�
“你、你等……”衷是大哥，數(shù)前年受了殘疾，已除兵役，這次恰好同來竟陵，是準(zhǔn)備販些百貨回鄉(xiāng)。一個高近八尺的黑臉大漢突然把二弟一腳踹倒，又用夷矛逼著他要錢，頓時大急。半響克制住結(jié)舌，他對著四周的士卒大聲道：“你等何人，你何不畏軍法？”
“軍法！哈哈……，你大父我垣柏便是軍法！”黑臉大漢叫垣柏，他拇指反指著自己，一陣大笑。大庭廣眾下他踩著一名士卒，路過的士卒熟視無睹，全部避讓，有些還走快幾步，
“你又是何人？”垣柏不是一個人，是一起四個人，問話的人蓄著老鼠須，目光狡黠。黑夫他們認(rèn)識，是驚的哥哥，斷了一只手的衷他們就不太認(rèn)識了。
“我是驚之大兄，你等、你等便不畏王法么？”見士卒全部避散，衷沒了底氣，軍法也改成了王法。他看又看向大弟黑夫，黑夫沒說話，他想把驚從垣柏腳下拉出來，但垣柏不允，另一只腳狠狠踩在他手上，他慘叫了一聲。
“王法？！你大父我便是王法。”垣柏一腳踩在驚的背心，一腳踩在黑夫的手上。新配發(fā)的制式皮靴靴底很硬，驚被踩的呻吟，黑夫的手被踩破，可他現(xiàn)在一聲不吭。“你是這豎子大兄，善，大善！錢！畀我錢！”垣柏目光隨即審視衷全身，手伸了出來。
衷來竟陵正是要販賣些百貨，身上確實(shí)帶著錢，被垣柏一看心里不免發(fā)慌，下意識一手按在腰上。這個動作垣柏還沒反應(yīng)過來，剛才問衷是何人的老鼠須一見就懂了，他指著衷笑道：“有錢、有錢。”
“驚去歲借我一千三百錢，一歲已過，子錢不見，母錢亦不見。弟債兄償，畀我錢！畀我錢！”有錢就不一樣了，垣柏放過驚和黑夫，幾個人直逼衷而來。
衷慌了，他正向兩個弟弟呼救，兩個幫兇已上前把他制住，老鼠須在他腰上一摸索，便摸到了硬邦邦的東西。衷連忙相護(hù)，大叫：“不可！不可！黑夫、黑夫……”
衷的掙扎無濟(jì)于事，兩個壯卒把他死死架住，老鼠須一把就將他腰上拴著的袋子連同腰帶拽了出來，打開一看，臉上笑意更甚，道喜：“夷幣也�！�
“夷幣？！”垣柏五指一伸抓過，看過也嘿嘿笑起。小袋子里確裝著白花花的夷幣。大量希臘式銀幣流入天下，百姓稱其為夷幣。夷幣和黃金一樣價值恒定，1.78楚錢，很多時候它是溢值的。
“今日便罷了�！贝永锏囊膸糯蠹s百枚，雖然不足以還清所有錢，可也能還上了大部分錢，垣柏很滿意。袋子在手里掂量了幾下，轉(zhuǎn)身就要走。
垣柏滿意，衷一點(diǎn)也不滿意，他不但不滿意，人幾乎要瘋了。袋子里一百二十四枚夷幣是家里的所有家當(dāng)，還有康樂孝妹的一部分嫁妝錢，她是驚的堂姐，至今未嫁；還有匾里閻諍丈人的養(yǎng)老錢，還有……
“還我錢！還我錢！”素來畏事的衷不知道哪里生出來的勇氣，光著屁股追了上去，人撲在垣柏身上大喊，手越過他的肩，抓住了錢袋的一角，嘴還在他頸上咬了一口。
垣柏身高幾近八尺，衷勉強(qiáng)只有七尺，小個子撲在大個子身上，垣柏吃疼一轉(zhuǎn)身就把他甩了出去。人是甩出去了，錢袋子被衷死死抓住，甩的時候袋子拽破，銀幣撒了一地。
“廢匹夫敢無禮�！痹貧馑懒恕Ｔ诎碴懣h城，除了那些舊黔首，誰不是對他即敬又畏。這殘廢搶了他的錢不說，還敢咬他，必要給他些教訓(xùn)。
“大父饒命，大父饒命�！斌@掙扎著奔來，他想抱住垣柏，和黑夫一起護(hù)住自己的兄長。
“滾！”垣柏又是一腳踢去，將驚踢倒，個子更小的黑夫則讓他一把抓住包頭發(fā)的黔布，一扔就扔在了一側(cè)。他拽起癱在地上的衷要痛打時，一個聲音遠(yuǎn)遠(yuǎn)喝道：“汝何為！”
腰懸寶劍的譽(yù)士站在幾十步外，他不知是剛剛出現(xiàn)，還是出現(xiàn)了很久。此時士卒多已回帳，即便有人觀望，那也站在百步之外。垣柏是師中矛卒偏長，橫行軍中誰也不敢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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