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套路
衛(wèi)繚一句公私分明讓趙政微愕，他總是習(xí)慣用秦國去套楚國，這樣套的結(jié)果往往出錯。楚國從立國起就不是一個中央集權(quán)制國家，按照衛(wèi)繚的說法，楚國是北人南遷，治下多越人；秦國是東人西遷，治下多戎人，然而東西的差異沒有南北的差異大。
北人自殷商時期乃至夏時便以氏族為重心，氏族又以巫覡為重心，如此形成一個緊密的武士—巫覡團體，所有人都效忠于這個團體。夏人、殷人、周人，全部如此。南人不同，南人多是越人，越人以舟楫為車馬，常常是居無定所。或有團體，也不像北人那樣崇敬巫覡。即便崇敬，也是崇敬當(dāng)?shù)氐耐廖祝鞘献宓淖逦谆蛘呒椅住?br />
越人死后，并不一定告知全族，葬禮非常簡樸，便以其生前木舟為棺，由其親友吊至高崖，以為懸棺。北人不同，皆按照身份收斂停棺，然后風(fēng)光大葬。
深而言之，北人注重顏面，懼怕族人看輕。一介庶民，尚若有人能‘以國士待之’，他必會‘以國士報之’。南人不同，他們少有族的概念，即便有族，也很不緊密。即便一族，也常常散居于各處，彼此或隔絕或相斗，百越、百濮，皆如此類。
南人并不在乎他人的評價，無所謂大團體（接觸不到的團體）給予的尊榮。你‘以國士待之’，他未必會‘以國士報之’。你若以力強壓之，他則桀驁不馴，殊死反抗。這樣的治民必然是‘有道后服，無道先叛’，要想在他們心中種下家國的概念，必要強制。
這當(dāng)然也是北人南侵、南人不敵的一個原因。同為越人，可他們散居南方各處，彼此相斗，沒有辦法集中所有甲士作戰(zhàn)，自己也沒有辦法建立國家。楚國是北人南遷，吳國亦是北人所建，越國則受北方影響，這才化族為國……
本就是土生土長的蠻人，卻因為楚國的敖制變成‘公私分明’。想到南人的過去，微愕的趙政臉上又泛起些笑容。那些不知族、國為何物的蠻人，怎么也知道公私了。
趙政笑起，衛(wèi)繚反思自己說的話，忙道：“臣誤矣。荊人只知大私，不知大公為何物。荊王、荊國太后為一己之私而損荊國之大私，荊人必不允。”
“王者之私便是舉國之公，為一己之私而不行舉國之公，此謬也。”趙政糾正著衛(wèi)繚的錯誤。“大秦之利便是秦人之利，寡人即國家，故而寡人之利便是秦人之利，此方為大公。荊國臣子為了一己之私而不行舉國之公，大逆不道。”
“臣敬受教。”研究楚國多了，價值觀就會顛倒，現(xiàn)在趙政將顛倒的三觀扶正，衛(wèi)繚拜不止。
“荊人為一己之私而不救趙，如此當(dāng)盡拔我漢中、巴蜀否？”順帶扶正衛(wèi)繚三觀的趙政重新把心思投到地圖上，他對西南的局勢越來越擔(dān)憂。
“臣以為然也。”衛(wèi)繚道。“荊人復(fù)郢必遷其都，昔荊得枳而亡國，今必亡羊補牢也。漢中、巴蜀必將全力奪之，故臣以為，秦軍當(dāng)全力往東，亡趙后當(dāng)速亡齊。”
“亡齊？”趙政心中有拒絕之意，齊國對秦國素來恭順，這一次又臨陣詐敗，使得荊人痛失良將，他心里是想把齊國放到最后迫降的。
“然。”衛(wèi)繚知道趙政心理，其實他也想最后掃平毫無戰(zhàn)斗力的齊國，歷史上便是如此，但眼下一切都不同了。“荊人強也，然荊人再強，亦不過四、五百萬之眾，七年方有三年之積。且魏之積粟運之于楚，齊之衣履漁貨運之于楚。
我若伐魏亡齊，荊人無魏地之粟，無齊地之衣，積粟難也。粟者，戰(zhàn)之本。荊人無魏齊之助必難以積粟，尚若再行春攻秋守，荊必亡也。”
衛(wèi)繚娓娓說道。優(yōu)秀的將卒，在戰(zhàn)國末期已經(jīng)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國家的整體實力，而國家整體實力的具體體現(xiàn)就是食之不盡的粟米、用之不盡的兵甲。唯有粟米、兵甲充足的國家才能動員更多的士卒，堅持更長的時間。
長平之戰(zhàn)，趙國糧食尚能維系，但趙王懼怕日久月累的對峙，故而增兵二十萬，希望趙括出擊獲勝，挾勝與秦國議和。如果趙國積粟多于秦國，不怕長期對峙，根本犯不著出擊，也就不可能被白起斷了后路。現(xiàn)實卻是秦國牛耕水運趙國不及，只能出擊。
長平之戰(zhàn)如此，后來王剪滅楚之戰(zhàn)同樣如此。只據(jù)有東地的楚國軍隊人數(shù)不可能超過三十萬，然而六十萬秦軍竟然‘堅壁而守之，不肯戰(zhàn)。’無聊的秦軍士卒只能玩‘投石超距’一類的游戲，等楚軍糧盡退兵，王翦立即‘舉兵追之，令壯士擊，大破荊軍’。
戰(zhàn)爭需要成本，不斷消滅楚國的盟友，蠶食楚國的城邑，使得楚國無法從外界獲得物資補給；同時從漢中到關(guān)中、從關(guān)中到中原、從中原到齊魯，在長達三千多里的土地上與楚國不斷交戰(zhàn)和對峙——秦軍是勝是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戰(zhàn)爭或者對峙有沒有消耗楚國的積粟？有沒有折損楚國的士卒？有沒有阻礙楚國的耕種？
只要楚國的積粟消耗了、士卒折損了、耕種阻礙了，那數(shù)年后秦軍必將獲得戰(zhàn)爭的勝利。衛(wèi)繚執(zhí)意滅齊的原因在于：上一次三年伐楚時，正是齊國運入粟米使楚國得以支撐下來。不滅齊國，狡猾重利的齊人定會源源不斷的支持楚國，以求秦楚相爭，漁翁得利。
如何滅楚衛(wèi)繚在那一日對趙政詳細說過了，但具體怎么做，他今日也做了全面的交代。實際上這和后世英美采取間接戰(zhàn)略絞殺蘇聯(lián)同一個套路。
東方某大國不過打了一場乒乓球，就正式釘上了老大哥最后一塊棺材板，一條從波羅的海到鯨海，長達一萬多公里的封鎖線就此成形。既然身入棺材，死亡那就是一個時間問題，僅僅過了十多年，老大哥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滅齊，也是要給楚國釘上最后一塊棺材板，然后用戰(zhàn)爭、對峙進行經(jīng)年累月的消耗，衛(wèi)繚相信，不需五年，荊國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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