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陵前
“陽文君，豎子也！”夜晚的正寢膏燭通明，淖狡正痛心疾，光線中，他的影子印在側(cè)墻上，顯出一塊巨大的暗影。熊啟走后，熊荊又召來淖狡，雖未說出‘嫁公主，以嫡子代秦王’之計，可刺殺之策還是說了，不料淖狡尚未聽完便大聲痛罵。
“子荊萬萬不可聽其策以刺秦王，此非君子之舉；而此事若泄，秦國必滅楚而后快！”淖狡罵完又大聲進(jìn)諫，他就擔(dān)心大王一時糊涂被陽文君蒙騙了，遂行此卑劣之策。
“刺殺若是有用，那還要戰(zhàn)爭干什么？”熊荊本就對刺殺之策不太贊同，燕太子丹的下場并不好——荊軻刺秦沒有成功，燕太子丹后來被其父所殺，頭顱獻(xiàn)于秦國。若自己主持刺秦，事后會如何？他不敢想象。
“子荊何言？”淖狡激動中已不是臣子，而是太傅。
“我說若刺殺可行，何必有戰(zhàn)爭？”熊荊再次重復(fù)。他隱隱有一種感覺：便如希特勒，怎么刺殺都是死不了的，這便是天命。人能逆天命而行嗎？或許能，只是天命依舊，就像黃河，或是沿舊道奔流入海、或是奪淮入海、或是奪濟(jì)入海、或是決堤泛濫，后化作無數(shù)細(xì)流入海……，它總是要入海的，非人力所能更改，更不是凡人能夠想象。
“如此便好。”淖狡終于松了口氣。他補(bǔ)充道：“陽文君此人，家中多三晉門客。其為太宰，必生事端，請大王……”
“我已諾。”小人物答話只能‘唯’，只有大人物能應(yīng)‘諾’，故稱一諾千金，而不是一唯千金。身為楚王的熊荊已經(jīng)諾了，君無戲言，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你看看這個。”熊荊把熊啟給的那疊錦帛交給淖狡，“秦國之秘，皆在其上，真想不到居然有如此多內(nèi)奸！”
熊啟的出現(xiàn)一改秦楚間諜戰(zhàn)秦國壓倒性的優(yōu)勢，此來他把被秦國侯者收買控制下的楚國間諜全錄在錦帛上。有大臣、有官吏、有嬪妃、有謀士、有匠人……，淖狡從看到高庫伯南的名字開始就驚的瞪直了眼睛，他抓著錦帛問道：“大王，此、此何來？”
“有人自秦國送來。”熊荊還是沒有提及熊啟，“正因如此，我才讓陽文君做了太宰。”
“此秦人離間之計否？”淖狡目光又落在薄薄的錦帛上，復(fù)又再看熊荊，里面有太多他認(rèn)識的人，比如他極為信任的門客罃、以及素來寵愛的兩名美妾。他忽然想到了江邑之戰(zhàn)，不由目光盡赤，大罵道：“豎子！豎子！豎子！豎子……”
罃之名熊荊聽淖狡說起過，是策劃軍機(jī)的門客，沒想到也是個秦諜。秦國歲入三十五萬金，每年固定花兩萬金在侯者身上，若遇大事，用于游說賄賂之金高達(dá)四五萬之巨。楚國有黃金和銅礦，也不算窮，可與秦國比起來那真是小巫見大巫。
“淖卿稍安，此時還不可動這些人！最少最近不可動。”熊荊安慰道。
“臣必殺此子，以為兩萬楚軍士卒復(fù)仇！”淖狡胡子一直在吹，要不是面對的是大王，他早回家把罃剁成肉醬喂狗。
“不可打草驚蛇！”熊荊又一次告誡。“你殺此人，秦人必有警覺，只有抓獲玃君，才能一勞永逸把秦侯肅清。再說，這只是部分人員，尚有我等不知之人，或許就藏在你我身側(cè)。大概，只有逐客才能肅清秦侯。”
“逐客？”明年才在秦國生的事情現(xiàn)在就被熊荊提起，淖狡一怔之后也明白了熊荊的意思。間諜多為他國之士，雖說楚國只重公族之臣，可養(yǎng)士風(fēng)氣天下皆有，像淖狡這樣的公族重臣，家中的門客、后宮的美人，大多來自別國。
門客只為錢財，美人雖是貴人相贈，但大多來路不明，難究根底。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當(dāng)下通訊技術(shù)落后，清水之戰(zhàn)秦侯已知道了楚軍布置，卻不能及時傳至秦軍大營。當(dāng)然，飛訊也已被秦侯注意，只是他們暫不清楚飛訊是如何傳遞消息的，希望秦國捅不破這層紙。
不清除國內(nèi)的秦侯，刺秦是個笑話，反攻也會是個笑話，并且楚國任何新技術(shù)秦國都能迅模仿追趕。等于是辛辛苦苦，最終是幫著秦國升級換代。最危險的是扭力投石機(jī)，一旦秦國也造出扭力投石機(jī)，夷矛陣的損失將大的嚇人。
后日便是父王出殯的日子，次日熊荊除了前往若英宮問安，沒有召見他人。晚上熊啟再來，祭拜完父王兩人就在靈柩前暢談一宿。出殯當(dāng)日，郢都一夜雪白，人人喪服以送先王，哭聲更是滿城。先王在位二十五年，雖然一即位便納州于秦，但終死在拒秦戰(zhàn)爭中，因而謚號為烈。
王陵設(shè)在郢都東南二十余里，辟林而建。未至陵內(nèi)便看見入云的高闕，高闕之后是祭廟，祭廟后才是高高低低的封土。王陵已葬了頃襄王以及諸王子，從舊郢夷陵收拾的一些先祖遺骸也葬在這里。行至陵前，北風(fēng)大作，旗旌飄舞中人也似乎要隨風(fēng)而去。
沒有人在意風(fēng)，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偌大的紅色靈柩被抬入王陵，嬪妃公主們大哭，庶王子熊悍也哭，群臣也哭，唯熊荊只流淚不嚎哭。清水河畔的生死經(jīng)歷，讓他覺得哭是極其怯弱的東西，撒謊也是，另外便是和親、刺殺這些自以為聰明的卑劣奇謀。赫赫楚國，只要熊氏一脈沒有死絕，就絕不會像婦人、小人那般茍且行事。
想到小人，熊荊目光忽然狼一樣盯著另一側(cè)的負(fù)芻，他徑直走到他跟前，喝道：“今日當(dāng)父王之靈，告于我，郢都之事可是你做的？！”
負(fù)芻本就做賊心虛，無數(shù)人在側(cè)，熊荊狼一般的撲過來，正哀嚎著的他猛然變色。其身側(cè)短衛(wèi)剛要上前相護(hù)，趙羽就一劍刺出，那人血濺五尺，當(dāng)即斃命，眾人于驚駭中急忙退開。
“負(fù)芻！你說，是也不是？！”熊荊怒看著負(fù)芻，恨不得一劍刺死他。
“庶王子還要瞞到何時？申雍他已招了……”屈遂也道。負(fù)芻景驊之陰謀由熊啟告之，但他摘出了陽文君，只說是負(fù)芻找到陽文君，以求陽文君的支持，陽文君不應(yīng)。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負(fù)芻本就被熊荊嚇壞，短衛(wèi)又被一劍刺死，屈遂再提及申雍，他再站不住了，當(dāng)即跪在熊荊跟前大嚎求饒。
“不服我，要?dú)⑽遥罂蓭е愕乃朗繗⑷霒|宮，何必勾結(jié)景驊，作亂郢都？！你可知，有多少楚國士卒因你而死！”負(fù)芻終于承認(rèn)了。熊荊本不想殺他，可想到郢都之亂死的那些忠勇士卒，他又不得不殺了他，不然人心不服。“來人！”他喝道。
“臣在！”終于找到郢都之亂的主使，宮甲的目光如果能夠殺人，負(fù)芻怕已千瘡百孔。
“弒我之罪可贖，亂國之罪不可贖。”熊荊手指向了王陵，“讓他去侍奉父王。”
“唯。”眾目睽睽下被揭罪行，負(fù)芻已癱倒在地，宮甲提起一灘爛泥似的他，要往王陵行去。
“大王不可！”出殯除了公族、朝臣，還有各縣各邑封君或其代表，另外還有嬪妃王子公主。這些人大多跪下，但趙妃沒跪，她站到了兒子身側(cè)。“負(fù)芻謀弒大王乃死罪，然先王黃泉之靈，絕不愿子嗣殉葬，望大王開恩免其死罪。”
“負(fù)芻之罪，不在弒君，而在亂國！”熊荊迎著北風(fēng)，根本不看腳下跪著的眾人。“他若不死，我羋姓何以服士卒，何以服國人？！若有人自以為較我做得更好，更合適做楚國之王，大可以站出來！以陰毒之謀于國戰(zhàn)之時禍亂郢都，便是不可饒恕！！”
熊荊轉(zhuǎn)頭看向那幾名宮甲，重重點頭之后，他們將負(fù)芻拖入陵墓。昔日勝券在握的負(fù)芻，此時連呼喊求饒的力氣都沒有，直到深入墓穴，自知死期已到的他才出一記慘厲的哀嚎，這嚎聲從墓道中隱隱傳出來，聽得所有人心臟一顫。
“國祚不久矣！”熊荊大聲道。“秦國伐我，楚軍雖眾，也不過是險勝。若秦國舉國來伐，我楚國必亡！今秦國欲伐趙而暫不伐楚，然伐趙之后楚國便能茍且偷生？
秦國所欲者，乃掃六國、一天下，滅盡關(guān)東公族！楚國若存，必要尋回先祖篳路藍(lán)縷時的那種勇武，更要擯棄昔日之錦衣玉食紙迷金醉，還要把你們的嫡子嫡女、余子庶女送入學(xué)校。
從今日起，羋姓公族除父母妻子，萬事皆變！
從今日起，我穿何物、你們便穿何物；我食何物，你們便食何物。除母后外，任何人，但凡逾制，殺無赦！”
王族、公族、卿族、官吏、國人、奴仆……，楚國必須改變，最根本的改變是人的改變，而人的改變又要以王族、公族為起始。奢靡是第一個要剪除的——此次大戰(zhàn)，楚軍、力夫丁壯，每日光糧秣就費(fèi)兩百金，加上兵器、車馬、輜重等物，三個多月已花去三萬金軍費(fèi)。
雖說戰(zhàn)爭用的是庫藏物資，不是現(xiàn)金，可今年因為大赦沒有收稅，明年正式即位又要再次大赦，兩年沒有歲入的令尹府只能靠大府接濟(jì)。公族、官吏都是有錢人，金錢與其奢靡在吃穿用度上，不如購買楚國國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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