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陣后
“秦人——”呼喊戛然而止,借著最后一絲暮色,秦軍來了。最開始是三波箭雨,猝不及防的楚軍徒卒中箭倒地者不在少數,包括那名厲喊‘秦人來了’的伍長,而后便聽見秦人沖鋒時的狂吼和奔跑步履,將盡未盡的暮色里,他們猶如夢魘里沖出來的惡鬼,一出現就把最前幾排楚軍甲士撞翻,而后開始殺戮。
左軍和昨日一樣縱深二十行,秦軍的沖擊一口氣擊破前面數行,到第四行時才遇到正常的抵抗,這時他們不再是橫陣,而結成五人一群五人一群與楚軍陣斗。楚軍第四行已無甲士,多是身著麻衣葛衣的庶民,久疏戰陣的他們根本不是秦軍的對手,大多數人沒揮幾下戈戟便被秦軍刺中,倒地之前他們又被砍了腦袋,那腦袋上的幘巾一扯髻一散,拽著出來頭往腰上一拴,就那么帶著血掛在了秦軍身上,成了他們的戰功。
自己被殺并不怎么驚駭,看見前排士兵被殺才會讓人恐慌。奪了心智、手足無力的徒卒根本聽不到身后卒長的大喊,也揮不動武器,只看著秦卒獰笑著行來;更后排的士兵則下意思的后退,甚至有些人轉身要跑,可惜被陣后列著的卒長一劍刺死。
“上!上!”卒長揮舞著帶血的銅劍,把往后退的徒卒又趕了回去,可他們多數只敢圍著秦人打轉,不是舉著長矛拼命胡捅,就是用長殳使勁亂砸,有時候甚至打到自己人頭上。好在秦人就在自己眼前,胡捅亂砸總有命中的時候,當看著受傷的秦人流血不止或者倒地不起,他們心中的懼怕才逐漸消散,轉而大吼著和秦人纏斗在一起。
軍陣里生的事情,位于陣列后方的熊荊是看不到的。暮色散去的清晨,他只見前方秦軍潮水一般急奔來,左軍近千步寬的軍陣被他們狂暴的沖擊。陣列在顫動、在后退,踏碎的白霜讓枯草濕潤,但踐踏出來的塵土依然籠罩著戰陣,一切都看不太真切,除了陣后弓箭手的背影,兵刃隱隱揮過頭頂,其他都模糊無比,反倒是交擊、嘶喊、吆喝之聲無比清晰。
此時,兩側的宮甲已經擺開了陣勢,六百名夷矛手以五人縱深排出一段一百米二十米長的圓弧,其后兩卒劍盾手呈楔形布置,每側各五十列,縱深三人。左右兩輛戎車把騎著小馬的熊荊夾著,馬側是羽、還有其他一些劍士。
熊荊是瞪著眼睛往前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沒想到秦軍說來就來,難道他們不需要列陣?復又想戰場有騎兵優勢的一方,想怎么打、想什么時候打,就什么時候打。因為夜幕,楚軍連最后的目視安全也無法保障,被秦軍打了個措手不及。他不禁回頭望向大營方向,秦軍如此出人意料,那什么中軍后退之策還能用嗎?
熊荊是不可置信,廉頗則剛剛從瞌睡中醒來,他沒看見左軍之前秦軍的突然沖擊,他看到的不過是塵土籠罩下兩軍斗在了一起。楚軍縱深二十行的軍陣雖然顫動,但還沒有到奔潰的邊緣。他倒沒有轉頭去看項燕的幕府,而是站在戎車上用熊荊送的6離鏡極目遠望,想知道敵我兩軍的態勢,甚至要找出秦軍的破綻,根本不在意另一輛戎車上倉皇失色的右史。
“大王,臣護駕來遲,”小陣后方,一臉焦急的養虺策馬疾奔而來,與他一起奔來的還有四千王宮環衛。“戰陣兇險,請大王離開此地。”
“如何兇險?”天色終于明亮到可極目遠望,左軍確實在遭受秦軍的進攻,但中軍、右軍并未交戰,五百步外秦人正在從容列陣。
“放——!”左軍后方的弓箭手開始射擊,他們的目標是接敵交兵線后方的秦軍。因為距離極近,萬名弓手擺成十列,命令一下,一萬支箭羽破空而去,不少箭支在飛行中互相撞擊,有些甚至落到楚軍頭上,但這些箭矢還是要了秦軍的命,箭雨落下時,秦軍陣列后方一片慘叫,有人被直接射死,有人被射傷,更有人被箭矢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放——!”又是一蓬箭雨射出,第二次射擊射的更加精準,也使更多的箭支在空中撞擊,但落下時殺傷的敵人更多,這一次除了慘叫,交兵中的秦軍后列開始松動,更多的人想沖入楚軍陣列,和楚人糾纏在一起。
“放——!”第三波箭雨射出。箭雨飛上天際的同時,一輛戎車在弓箭手和徒卒陣列之間的空隙里橫向奔行,車上軍官大聲嘶喊道:“大王在陣后,大王看著我等!大王在陣后、大王看著我等!大王在陣后……”
“大王在陣后?大王在陣后?!”依舊慌亂的士卒忍不住回望,是的,他們看見了,看見那面旂旗就飄就在陣后,大王就在陣后!
“大王在陣后!大王在陣后!!”觸電一般,無數人激動起來、暴虐起來。
“放——!”不知道是第幾蓬箭雨,箭雨中,鳴金聲起先若隱若現,而后是越來越大、越來越急,這是秦軍撤退的命令。命令一起秦軍士卒便逐步后撤,慢慢與楚軍拉開距離,未與楚軍接兵的秦軍士卒則趁下一波箭雨未來之際,奔跑著撤回本陣。
“秦人逃了!秦人逃了!”最開始是慌亂,現在則是興奮,眼見秦軍撤退,不少徒卒舉著戈矛不顧生死的追了上去。因為他們的追擊,陣后弓手不再箭,除了避免誤傷己軍,更重要的節省箭矢——大戰倉促而起,可用的箭矢并不多。但誰也想不到兩百步外、正對著的秦軍右軍陣列中,無數弓弦正在拉緊,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在弩手隊列里反復疾呼:“荊人一百二十步!荊人一百二十步!”
射擊的距離影響著射擊角度,望山上雖然沒有刻度,但弩手不約而同把弩抬到了望山對著的最高角度,而后靜待軍官的命令。冬日的晨昏蒙影時間很短,此時太陽已經出來,兩軍對峙的空地上,秦軍士兵正在撤退,后方的楚軍緊咬著不放,眼見楚軍越追越近,中軍的令旗一揮,身邊的軍吏大吼道:“進、進、進……!”
秦軍弩兵射擊和楚人弓兵射擊不同,弩手射擊則須立于陣前,隨著軍吏的命令,甲士后的弩兵穿過隊列間的縫隙,快在陣前列隊,不等第三排列好,陣前的軍吏又是一聲大喊:“射!”
不同于弓弦,蹶張弩以足開弦,弦力重過三、四石的弓。那懸刀一扳,牙口處的弩弦便‘嘣——’的一聲回彈,弩箭以一個傾斜的角度飛向追出陣列進入射程的楚軍。
“不好!”秦軍右軍前排只見陣前甲士,突然奔出幾列密集的弩手,楚軍這邊也緊急鳴金,可還是晚了,追擊的士卒仰頭張望時,數千支弩箭急落下,中箭者無數。待剩下的人要退時,又是一波箭雨落下,等第三排弩手射完,追擊的楚軍已非死即傷,慘叫聲一片。
秦軍撤軍時,熊荊見楚軍追擊還饒有興趣,沒想到追了七十多步便慘遭對方弩手集火。楚軍不比秦軍,秦軍人人有甲,楚軍有甲胄者已經消耗在秦軍的突然襲擊里,這些不過穿上一身麻衣、里面塞了絮的徒卒,遭遇箭雨后慘不忍睹。
秦軍的箭矢好像用不完,三輪射擊后他們就地踏弩上弦,然后再來一次三輪射擊,以確保自己的斬戰果。那些因傷重無法逃離的楚軍徒卒因此又一次中箭,他們凄厲的慘叫喊得全軍都能聽到,七十多步外列于陣中的同袍不忍心聽,更不忍心看。
“不行!”6離鏡里見倒地不起的楚軍徒卒幾乎被射成刺猬,熊荊終于忍不住了。“把飯缺叫過來!”
“末將在!”飯缺是郢都叛亂時隨熊荊出宮劍盾手的卒長,未死的他已經是環衛劍盾兵之將。
“去。那活著的都給我救回來!”熊荊指著前方,正是慘叫不斷的地方。
“末將領命。”飯缺揖禮之后便帶著兩卒劍盾手往前去了,二十行的軍陣雖沒有被秦軍鑿穿,但追擊之后也是千瘡百孔,不需卒長命令徒卒讓開,兩卒劍盾手便越過陣列,出現在陣前。
最前排的楚軍徒卒本有大盾,但這種大盾與劍盾兵手里的大盾全然不同,劍盾兵用的是弧形大盾,徒卒的大盾不過是平板盾。不但樣式不同,使用也不同。當一百五十人壘起盾牌,結成一個寬不到兩米、長二十五米的龜甲陣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是何陣?怎會如此怪異?”蹶張弩還在繼續射擊,右軍主將楊端和看見一小支楚軍突出陣前,他疑惑這小支楚軍要干什么時,卻見他們用盾牌結成小陣,向己軍行來。
“射——!”盾陣前行的度甚快,不信邪的弩兵軍吏指著這兩個小陣,命令弩兵射擊。
箭雨再一次磅礴而至,但這一次箭矢不是被龜甲陣的盾牌反彈落地,就是射在盾牌上噔噔作響。毫無損的小陣還在不斷前行,楊端和再次大聲喝問:“這是何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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