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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三百錢


  楚王走路的腳步有些踉蹌,好在身側(cè)有正仆長姜相扶,楚王之后,緊跟著的是左徒昭黍,看到他,黃歇當(dāng)即明白為何楚王來的如此之快。這根本就是荊黨的計謀。先讓老實巴交的公輸堅獻水車,然后在令尹府前、眾目睽睽之下試驗,最后又請來楚王……

  黃歇心生不祥之感,可事已至此悔已無用。他只能趨步于楚王身后,屆時進言求楚王重賞熊荊,以盡早結(jié)束此事。

  黃歇暗忖間,和公輸堅一起入城、立于水車旁的紀(jì)陵君對楚王揖道:“敬告大王:此正是荊王子所造白龍水車,公輸大夫見其出水入龍,水白一片,故曰白龍。”

  水車上的工人在紀(jì)陵君的督促下一直沒有停歇,熊元走到近處,水聲嘩嘩一片,濺起的浪花打在他的朱裳上,半身全濕。長姜趕忙勸道:“大王,水甚涼,恐……”

  “無礙。”夏日炎熱,被水濺濕半身的熊元不但沒有不適,反而感到一陣清涼。

  “大王,水車單人者出水十倍于桔槔,以之灌田,我楚國粟米必豐產(chǎn)。”莠尹不但身上、頭胡子上也是水,可老頭毫不在乎,一見到楚王就大聲相告。

  “水車值錢幾何?”熊元為王二十五年,雖然諸事委以令尹處置,可對政務(wù)絕不是一竅不通。水車是好,即便單人者出水也十倍于桔槔,可價錢呢?百姓買不起再好也沒用。

  “大王,荊王子言,若大規(guī)模制造,單人者可低至三百錢以下,雙人者不過四百錢,牛驅(qū)者六百。”上午公輸堅和熊荊聊了半天,記住不少東西。

  “三百錢以下?!”聞?wù)吣粍尤荩粋庶民每年購衣之費,差不多也要三百錢。水車設(shè)計精巧,身長如龍,大家都以為非一金不可,誰料到只要三百錢。

  “三百錢…咳咳…三百錢可以?”有過上次弩炮的教訓(xùn),黃歇身后的工尹刀欲言又止;作為荊黨的左徒昭黍也不相信這個價錢能出造水車,他只求楚王不作深究,沒想到楚王疑惑甚深,沉聲問。

  “荊王子言:尋常作坊或要千余錢,他造之不過三百錢,但須大規(guī)模制造。”公輸堅又提及‘大規(guī)模制造’這個詞,可語氣并不堅定。

  “何為大規(guī)模制造?”現(xiàn)代工業(yè)術(shù)語熊元當(dāng)然理解不了,可這卻是‘不過三百錢’的條件。

  “臣……不知。”公輸堅愣了半天現(xiàn)自己說不清楚‘大規(guī)模制造’是什么,只好答不知。“請大王召荊王子相問。”

  “臣亦請大王召荊王子。旱日將至,當(dāng)造水車,以濟萬民。”初夏多雨,但夏秋間多旱,莠尹一心想著田里的粟禾,只希望造府馬上造出水車,不誤農(nóng)時。

  “召荊兒明晨入朝。”熊元轉(zhuǎn)頭吩咐長姜道。此言一出,黃歇心頭突跳,好在沒有暈倒——心疾是遺傳之疾,黃歇出身王族,心臟也不好。

  “唯。”長姜躬身應(yīng)諾。

  “止步。爾等何人?”楚王出宮,王宮之士環(huán)而相衛(wèi)。不想昏暗間從街角涌來一股人潮,衛(wèi)士自然大喝,劍戟也對準(zhǔn)了來人。

  “不要淹郢都啊!不要淹郢都……”謠言惑眾,從大市奔來的人群在街角就聽見嘩嘩水聲,沒到令尹府腳下就踩到深深積水。這些人更加慌忙害怕,亂亂哄哄涌過來剛好被宮衛(wèi)攔住去路。

  “何人要淹郢都?”劍戟之下,來人盡數(shù)跪倒,御者蔡豹上前相問。

  “小人聞荊王子制服淮水六龍獻于令尹,現(xiàn)在六龍吐水,郢都頃刻將沒……”求告者聲音奇大,大概是希望荊王子能聽見,好制止六條水龍。人群里黃歇聞言臉色立變、只覺雙腿軟;左徒昭黍卻嘴角掛笑,這次總算是報了上次祥瑞之仇——明日之后,荊王子制服水龍將滿城皆知,楚人深信他是大興楚國之王。

  “停。”熊元臉上也露出淡淡笑意,可這笑意一閃即逝,他當(dāng)即命令水車停轉(zhuǎn)。

  楚王到來后,水車之人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現(xiàn)在一說止,六部水車最終停下。聽不見嘩嘩水聲,外面請愿的民眾頓時高呼大拜,‘荊王子……圣王’之言不絕于耳。

  “民受驚了,寡人之罪。”熊元似乎很自責(zé),“長姜!代寡人賜酒食,以慰其心。”

  “唯。”長姜再次應(yīng)諾。他這道王命一下,令尹府諸人臉色又是大變。這些半真半假、被謠言哄騙而來的庶民,一旦賜其酒食,王子荊制服六龍的謠言就會傳遍楚國。謠言傳播不可怕,可怕的是楚王的態(tài)度,說不定,明日早朝楚王就會立王子荊為太子。

  “明日早朝,大王若立王子荊,當(dāng)如何?”壽郢城外的黃歇封邑,最最揪心太子擇立的李園坐立不安,于中庭來回度步。黃歇路上身體便不適,一入府就休息了,他只能與朱觀商議。

  “明晨大王若立王子荊,我等無可奈何。”朱觀喝著悶酒,他實在沒想到荊黨也會造謠生事,‘制服淮水六龍……郢都沒于頃刻之間……’,虧他們想的出來,他喃喃道:“荊黨盡是迂腐貴人,今日之計,必有高人指點。”

  “高人指點?”李園也是聰明人,聞言道:“莫不是紀(jì)陵君?仰或趙國來人?”

  “紀(jì)陵君?不過一淫人耳;趙國不知楚民之性,想不出如此計策。”朱觀素來不屑那些封君,“今日之事,先由公輸堅獻車試于府前,再請大王出宮相詢,后于大市謠惑庶民,令市人拜而相求。明日朝堂之上,大王斷不會立王子荊為大子,只會囑其督造三百錢之水車……”

  正所謂以勢成事,在朱觀看來,今日之勢不足以立大子,所以剛才他勸主君不必?zé)⿶馈?br />
  “督造三百錢之水車?”李園下午不在現(xiàn)場,他只是聽人轉(zhuǎn)述今日之事。

  “王子荊之水車,尋常匠人非千余錢不可作,可他說自己有妙法,三百錢可造。大王信了,明日早朝召王子荊相詢,必會讓他督造水車。”朱觀說著自己的猜測,心里卻對借水車造勢之計非常忌諱。水車不是弩炮,水車牽連千家萬戶,大王令王子荊督造水車,表面是不信其言,實則是為其造勢,假以時日,楚民皆言王子荊賢明愛民,立他為太子就順理成章了。

  “子圓少坐,我須謁工尹刀。”心里想著對策,朱觀對李園草草一揖就匆匆走了。

  *

  “善,大善,此戰(zhàn)已大勝!”學(xué)宮藏書館,鶡冠子笑得須飄飛,他還是那一套行軍打仗的言辭,將今日之事說成是大勝。“令尹怎么樣?”

  “市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大水淹沒郢都,令尹當(dāng)時無言以對。大王見此止住水車,又賞大家酒食,市人拜地大謝。”紀(jì)陵君又回到學(xué)宮,向鶡冠子等人眉飛色舞詳述令尹府前之事,好像水車是他造出來的。

  “大王明日立荊王子為大子嗎?”一旁安陵君問道。他也是眾多沒有封地的封君之一,不同的是,因為封地在河南,所以垂沙戰(zhàn)后就沒了。站在悍王子那邊是撈不到好處的,只能寄希望于荊王子,怎奈立儲之事波折甚多,他有點等不住了。

  “勢未成,時未至,不立大子。”鶡冠子已然是爭儲總指揮,今日之時就是他導(dǎo)演的。

  “何時才能成勢到時?”紀(jì)沮君追問,眾人皆看向鶡冠子。

  “等楚民皆言要立荊王子時,則勢成時至了。”鶡冠子泛泛而答,說罷又起身道:“今夜左徒箴尹相約,事關(guān)立儲,告辭。”

  “既見左徒,我等愿前往之。”鶡冠子和左徒談的必是大事,紀(jì)陵君幾個也想跟著去。

  “令尹耳目眾,人不可多。”鶡冠子淺笑,對著諸人揖禮而去。

  令尹在城外有封邑,左徒昭黍在城郭也有莊園。收到王命的熊荊在宮衛(wèi)護送下趁夜入宮,鶡冠子則來到城郭昭府,與昭黍、子莫相會。

  左徒一職,實為楚王內(nèi)侍之。春秋時公私分立,王室也和國家分立。隸屬王室的部分歸于少府管轄,隸屬國家的部分由相府管轄。楚國也有直屬大王、服務(wù)王室的少府,只是楚國官制異與他國,少府稱作大府,左徒一職就是大府卿。

  列國之中,以秦國少府權(quán)力最大,大到全國兵器鑄造蓋有由少府負責(zé),相邦僅僅是個治民官,只收田稅、軍賦,記錄丁口傅籍,而少府不但收山海池澤之稅,還收市稅和口賦——口賦就是人頭錢,一國之民只要活著,不管傅不傅、成年不成年都要收稅,結(jié)果就是少府巨富,少府官員地位待遇也大大高于相邦府下屬郡縣官員。

  楚國雖有封君縣尹分權(quán),可山海池澤獲利甚重,大府仍不容小覷,奈何即位之初楚王太過寵信黃歇,大府也被黃歇的人插了一竿子,任命昭黍為左徒純粹是為了朝堂平衡,導(dǎo)致現(xiàn)在想改也有些來不及了。

  “先生以白龍水車破黃歇之謠,大子之勢已立下。”昭黍見誰都是氣鼓鼓的模樣,子莫則不同,見誰都能聊得來,所以一見鶡冠子就稱贊今日之事,笑容人畜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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