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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蘭臺


  千斤黃金直接堆在熊荊的寢房,一斤一版,一版十六格,方方正正很像后世的巧克力,但顏色是金燦燦的。除了黃金,還有食三百戶的王命。

  內(nèi)姓選于親,外姓選于舊。楚國家業(yè)不是風刮來的,對外臣向來小氣,別國是賞多少個邑,她是賞多少戶,對自己人則不同,熊荊出生不久就封了食邑,江東梅里(無錫)的我阝陵,千戶人家。

  食戶多少不是熊荊在乎的,他正看著黃金呆。這是真金,楚國獨有的爰金,而非后世傳說中的黃銅。這些黃金能值多少錢?這是他想的第一個問題;這個時代造一艘帆船要多少錢?這是他想到的第二個問題;他的第三個問題是:如果造不出船鐘,他豈不是只能等緯度航行?

  前世的有些事情只能幻想,這世說不定真能實現(xiàn)——只要能打造一支小型遠洋艦隊,不說環(huán)游世界,地中海總能去的。羅馬人崛起了嗎?亞歷山大掛了沒有?印度、波斯、埃及現(xiàn)在由誰統(tǒng)治?埃及艷后到底又多騷、又多勾人,可以騎嗎?再就是美洲,殷人真的是從白令海峽過去的?瑪雅人、印第安人,誰在統(tǒng)治美洲大6?能否把玉米、土豆、紅薯、橡膠弄回來?又或者,是否能移民到那片大6,讓后世白皮無立錐之地?

  男人有錢就騷包,握有千斤黃金,生平終于闊了一次的熊荊腦子里冒出無數(shù)個問題,然后想著該怎么解決這些問題……

  金玉叮當,趙妃走了進來。

  “荊兒似乎不愿做大子?”趙妃看著兒子,知兒莫如母,她感覺到了什么。

  看著自己的母親,熊荊不得不收回幻想,道:“回母妃:孩兒不知如何做大子。”

  “是不能還是不愿?”趙妃追問,眼睛緊緊盯著。

  “……”雍容華貴的趙妃美則美矣,身子卻有些柔弱,不過柔弱掩蓋不了王族風骨。她眸子明亮,明亮中含有一種威壓。熊荊不得不迎上了她的目光,直言道:“回母妃:孩兒不能也不愿。”

  “為何?”兒子說了真話,趙妃目光柔和下來,滿是疑惑。

  “孩兒不懂治國也不懂打戰(zhàn),天下又值亂世,故不能做大子。”熊荊掃了一眼墻上掛著的楚國地圖——西面黑壓壓一片正是秦國。而他,并不覺得自己是楚國人,只覺得自己是中國人。既然是中國人,那秦國統(tǒng)一本是歷史,需要去改變嗎?

  “孩兒喜歡鉆研技藝,作各種器具,故不愿做大子。”他道。

  “研作技藝器具是匠人的事情,我兒是王子,生來就是要做大王的。”心里松了口氣,趙妃開始悉心勸慰。“楚國雖大,然東遷后國力羸弱,你父王平生素愿便是奪回被秦國所占的故郢和祖地,你若不重振大楚,楚國社稷危矣……”

  “不是還有悍……”熊荊嘟囔了一聲,他不想扯進與自己無關(guān)的廝殺中去。

  “荊兒!”趙妃的眸子再次明亮,“你是大王嫡子,重振大楚當仁不讓,怎么能借故避之?若人人如此,國何以為國?不知治,可教之;不知戰(zhàn),可習之。王侯全社稷、戰(zhàn)而身死、卒勝民治,何俱有之?”

  趙妃身上的一種東西讓熊荊倍感壓迫,難以直面;她的言辭,則讓他無從相對,總不能說自己不屬于這個世界吧。熊荊沉默不語,趙妃覺得自己說重了,手撫在兒子頭上,也是不語。

  秋華宮里一片靜謐,春申城里也難得安靜。楚王賞荊王子、命其就學的消息很快傳揚開來,聞此李園等人如喪考妣。王子就學并不奇怪,可這么年幼就學實屬罕見,難道楚王心里已將荊王子視為太子?

  “王子荊造了弩強,大王準備立他為大子嗎?”內(nèi)室之中,最受黃歇信任的門客朱觀低語,上午他雖不在現(xiàn)場,卻能猜想弩射三百步外對楚王帶來的震驚。

  “一強弩而已。大子即日后大王,治國不是造弩,王子荊就一鄙匠,怎么能做大子?”李園氣鼓鼓的,他對今日的結(jié)果很是不甘。

  “三百步強弩可殺將破陣,不是戈戟矛殳可比。王子生時天生異象,王子荊又造前人未有之車,作前人未有之弩,大王已經(jīng)屬意他了。”朱觀猜測著楚王的心理,言之成理。“東遷以來,王意消沉,我聽說大王每每登高不敢西望,其心可知。”

  “有理。”黃歇放下酒爵,淡淡吐了一句。“今天的事該怎么辦?”

  “臣有兩策。”朱觀胸有成竹,“大王篤信天地鬼神,唯有用天地鬼神破之。可遣人假扮鬼神,制造祥瑞,為悍王子造勢,大王如果信,將以為悍王子是圣王。”

  “鬼神之事不少,不信怎么辦?”黃歇下意識搖頭,他覺得這未必能瞞過楚王。

  “太卜觀季請賄賂他。”朱觀再道。

  “太卜……”回想今日朝堂上諸人言行話語,司空唐渺已明顯偏向王子荊,但太卜是中立的,最少開朝前他沒有和昭黍等人站一起,“太卜若愿相助,必不惜重金。”黃歇斷然道。

  “如此大事可成。”朱觀撫掌,李園也笑,笑容有些僵硬。

  “你說有兩策,還有何策?”黃歇再問。

  朱觀笑而不語,見黃歇不解,才道:“王子荊就學蘭臺宮,主君做他的傅嗎?”

  “大王沒有立王子荊為大子,吾不做他的傅。”黃歇道。

  “主君不做傅,何人為傅?又何人為保?”朱觀問。“王子荊是聰慧,可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嗎?入學時日長了,大王必然會現(xiàn)他的短處。主君與蘭陵令荀卿有舊,為何不請他為王子荊的傅保……”

  朱觀是眾謀士里的佼佼者,雖然請?zhí)m陵令荀卿為王子荊師保之策不太合適,可總的策略還是對的。楚王之所以對熊荊另眼相看,正是因為他年幼能作強弩,身上有了圣王的影子。李妃雖然受寵,但與收復舊郢、重振楚國相比,十個李妃也可以放下。

  把準楚王脈搏的黃歇又開始捏著胡子思慮,可惜平常捏的那幾根白須上午在武場掐斷,他只好換旁邊幾根。白須綿長,遐思幽遠,等全部想畢,他方道:“善,便用你的計策。”

  “王子荊之母是趙國公主,爭儲之際,必遣人回母國告援,主君不得不防啊。”李園也算是半個主事人,朱觀之策他也滿意,可仍擔心出意外。

  “吾自有決斷。”黃歇只一笑,瞬間恢復起一切皆在掌握的自信。

  *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五彩之車行于壽郢南郊,車轍壓過道路中間的嫩綠青草,留下淺淺轍印。這是熊荊第一次出城,城外的一切他都覺得新鮮,可惜,此去只是城郊的蘭臺宮,路途并不遠。

  “堯舜之時,宇宙洪荒,東國大地,黃水蕩蕩。鯀禹父子,筑高臺,開溝渠、導漢水,于近郢之處,筑有三臺。舜帝南巡駐帳于中,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又親植蘭花,此臺便名為蘭臺。先文王時始建宮室,莊王時廣之,昭王時漸勝,故諸國有云:‘齊有稷下、楚有蘭臺’,楚辭楚歌,俱出于此……”

  寬大的四輪馬車上,老仆葛歷數(shù)蘭臺之過往,可惜熊荊對他的科普沒有什么興趣。

  “郢都市上的粟米多少錢一石?”很奇怪的問題,熊荊問得一本正經(jīng)。

  “回王子足下:郢都市上粟米一石百錢,各季不同。”葛是趙妃專門給熊荊挑選的仆臣,趙人,年逾五旬,瘦骨嶙峋目光卻炯炯。

  “那一兩黃金值多少錢?又值多少白銀?”就在葛以為荊王子要關(guān)心民間疾苦時,熊荊話鋒一轉(zhuǎn),問起了金銀錢價——他一直是想知道那千斤黃金值多少錢。

  “金一兩當值六百錢,又當值白銀四兩……”

  “四兩?”熊荊還沒有算自己的黃金值多少錢,就對金銀比價吃驚,太低了。

  “是。”葛見王子猶如商賈,心中更是疑惑,好在他知無不言。

  “一斤十六兩,一兩六百錢,一千斤……”腦袋偏了偏,熊荊開始算出自己有多少錢:“……啊,一共是九百六十萬錢。”他得出這個數(shù)字后繼續(xù)算道:“粟米百錢一石,可購粟米九萬六千石,楚石每石三十市斤,九萬六千石就是……就是……一千四百四十噸。”

  終于弄清楚了,他有一千四百四十噸的粟米錢。

  “敬告王子足下:壽郢粟米貴于玉,一石粟,農(nóng)人于商賈處所得不過二、三十錢……”

  “居然如此之貴?!”熊荊吃驚之余又覺得并不離譜,畢竟一石粟不等于一石米。“那一艘舟值錢幾何?舿又值錢幾何?”

  “老仆不知,請王子足下責罰。”從糧食一下子跳到舟舿,葛直接被問傻了。

  “不必責罰,你派人問明即可。”熊荊笑道。“記得還要打聽造舟所用木材有哪幾種,每種值錢幾何,最好帶回來給我看看。我還要知道造舟之匠工錢幾何?置買郊野之地又費錢幾何,最后是銅、鐵、麻、漆價錢幾何……本王子要造一艘大舿。”

  熊荊說的是白話,好在他說的慢,最后聽聞是要造舿,葛頓時全明白了。“謹遵命……”

  “對了,還有良馬,我想買一匹良馬。”熊荊補充道,他不想坐車,而是想騎馬。

  “楚地不比趙地,良馬一匹須萬五千錢。”葛終于答得上來了,“銅價楚國賤,一斤只需三十錢,鐵價除了秦國,各國相仿,一斤十幾錢;麻多為布,粗細有別,一匹十錢至三十錢不等……”

  竹筒倒豆子一般,葛將自己知道的東西全說了出來,熊荊沒記,他有個大概印象就行了。真要建一個造船廠,肯定不會是他自己管,提供技術(shù)指導就行了。

  馬車里的仆臣葛細解熊荊之疑,蘭臺宮外,三閭大夫屈遂帶著官員皂吏在臺下靜候著車駕,就學于此的公族學生也站于一側(cè)。唯有學宮里的名士猶自徜徉,不見蹤影——終究來的不是楚王,也非太子。

  “如何?”蘭臺之宮,高臺之上,看著緩緩駛來車駕,有人輕問。

  “吁!小人之氛呀。”望氣的術(shù)士難得驚訝,不相信的他又再望了望,最后很肯定的搖頭:“此氣混而濁、薄而窄,無貴無王,猶如市中商賈。”

  “猶如市中商賈……”提問之人猶自不信,但術(shù)士乃齊國名士,只能暗中記下了。

  “臣屈遂拜見荊王子足下。”高臺之下,車隊到了蘭臺宮門外,負責此地的三閭大夫屈遂帶著人走前幾步,對著車駕稽拜,其他人跟著他如此。

  “屈大夫請起。”如何應對外臣,熊荊早已知曉。屈景昭三族乃楚國望族,有名的屈原也擔任過三閭大夫。他不敢怠慢,下車后不受屈遂之禮反對其行揖。“不佞奉王命就學于此,乃后進,屈大夫與各位公子乃先進前輩。不佞不敢受禮。”

  幾歲大的孩童,尚未始齔,說話條理分明、懂禮得體。不說眾公子,就是年近古稀、見多識廣的屈遂聽完也呆了呆,直到身邊小吏咳嗽示意,他才回過神來。

  “足下請。”終究是王嫡子,屈遂依舊使用敬語。

  “大夫請。”熊荊當仁不讓的走在屈遂之前。現(xiàn)在還未開學,他還是王子身份,開學后他就徹徹底底成學生了,要對師、傅、保等人執(zhí)弟子禮。

  “真是天降圣人嗎?”眼見屈大夫領(lǐng)著熊荊登臺入宮,站在一邊的公子景肥中嘟囔了一句。

  “確有不凡,猶如慈公子。”自視甚高的昭斷從嘴里擠出這句,惜字如金。

  “有何不凡?”一偏偏公子竊笑。舞象之年,青春痘茂盛無比,但這絲毫不影響群公子對此人的信服。“無非是宮婢寺人教導的多罷了。”

  “申公子所言有理。王子所持者,不過是墨家之技……”

  “謬矣。墨分為三,從事者盡在秦國,荊王子何來墨家之技?”錐子一般的聲音,讓人聽的極不舒服,這是屈損。

  “看,大舟。”突來的聲音打斷了爭論,只見四個豎子從馬車里抬出艘長逾一尺的舟舫,那舟舫的形制誰也未曾見過,更奇怪是塊塊緇布掛于舟上,像一只羽翅怒張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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