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棋局(四)
煙火戲的重頭戲,自然是那燃遍夜空、紛紛揚揚的焰火。
據聞這一回,霍大將軍特地請來了南方的厲害匠人,精心準備了今夜的焰火好戲。以是,關城百姓紛紛出了家門,涌至道上觀看。
關城常年生活無趣,難得有這等好戲看,當然是舉家皆出了!
江月心握著那盒胭脂,獨自穿過擁擠人潮。她本想去尋顧鏡,將顧鏡帶去霍小姐面前,只可惜顧鏡藏得太好,竟是哪兒都尋不到,活像是自關城里蒸發了似的。月心不由暗自嘀咕道:霍淑君有那么可怕?竟然逼得阿鏡藏到了地底下去。
她想了一會兒,自己給了個答案——沒錯,霍淑君就是有這么可怕!
尋不到顧鏡,月心便也去賞焰火了。她到了燃放焰火的河邊,一眼便見得河對頭位置絕佳的高臺上,坐著霍大將軍一家子。霍天正與霍夫人交頭接耳,一身靚麗的霍淑君嘴卻撅得老高,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王延也在,他坐在霍將軍身側。正盛夜燈恰如紛紛桃花,映得他面貌愈發風流清雋。
“小郎將出來賞燈?”霍大將軍遠遠瞧見了江月心,便招呼她上來。
江月心向霍將軍與霍夫人問了好。她是個實在人,怕王延送的胭脂不合心意,便附耳到將軍身旁,問道:“王先生挑的那幾幅胭脂,大小姐可還喜歡?他特意來問過我,女人家喜歡怎樣物什,可見是上了心的。”
霍大將軍一臉莫名其妙:“什么胭脂?什么物什?”
卻聽得王延微抬了頭,瞥霍將軍一眼,猛地咳嗽一聲。霍大將軍會意,渾身一凜,立刻結巴道:“有的有的,我是……是讓王先生幫我帶胭脂,送給淑君呢。淑君也喜歡的緊。”
霍淑君耳朵尖,一下子便聽見了。
霍大將軍知道王延的身份,可霍淑君不知道。她不但不知道王延的身份,還覺得這王延怪討人嫌,立刻露出不快神情,嚷道:“他才沒送我胭脂!窮書生送的東西,我怎么會要?”
霍天正一驚,恨不得捂住自家女兒的嘴。
——什么窮書生!你這是要你爹的老命!
“沒送啊?”江月心大吃一驚,“王先生說是要給大小姐帶禮物,還特地差我幫忙挑來著。”說罷,亮出了手里的胭脂匣,道,“瞧,他還順手送了我一盒。”
霍淑君驕橫慣了,當即翻個白眼兒,道:“他這是借著理由給你送東西呢!追個姑娘還要拿本大小姐當幌子,不要臉!”
不要臉!
霍淑君的嗓門不算小,這聲音回蕩了老半天,才漸漸消匿下去。
寂靜。
寂靜。
寂靜。
無邊的寂靜,在高臺上蔓延開來。王延他不咳嗽了,江月心愣住了,霍大將軍則恨不得直接暈厥過去,卻被霍夫人死死地托住了。
江月心覺得有些怪怪的,又說不出哪兒怪。于是,她便收了胭脂盒,走下高臺,獨自看煙火去了。沒一會兒,王延竟也下來了,站到了她的身旁。
江月心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王先生,那盒胭脂……”
“是送你的。”他答得干脆。
“……”
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恰好焰火開場了,嗖的一聲,第一束焰火躥上了天,在夜幕里轟轟烈烈地炸開了絢爛的一片。正所謂“天花無數月中開,五采祥云繞絳臺。墮地忽驚星彩散,飛空旋作雨聲來”,不可謂是不炫目。焰火的光華映得周遭時明時滅,圍觀百姓俱是鼓掌叫起好來。
“當真是送我的?”江月心又問。
“是送你的。”他答。
薄衫良夜正好,空中花火似晴雪翻涌,又如桃飛滿階,數不盡的熱鬧風采。她在明光一亮的間隙里偷瞥身旁男子面容,心底似有什么貓兒在撓心似的,癢極了。
她忽然想:人總是要朝前看的。
她從前沒了阿喬,就變得渾然不是自己了。若非是哥哥那一巴掌,她是絕對醒不過來的。可當她走出那段陰霾的日子后,她才知曉她這一生仍可是精彩無邊的。因而她不再惦念著阿喬,她想嫁人,想見謝寧,想去京城。
——那王延呢?
若是他一輩子活在那人逝去的陰霾之中,豈不是平白丟了許多人生歡趣?
她不希望王延變成那樣。
江月心悄然攥緊了拳頭。
她想:興許王延也需要個人來喊醒他,讓他繼續朝前走——就像當年的哥哥一巴掌打醒了自己一樣。這個喊醒王延的人,不如就讓她來當。
——至于在褚姨姨面前發的誓……
呃,算了,回家的時候先去隔壁學一學大黃怎么汪汪叫的吧。
于是,江月心問道:“王先生,你到現在還記著你那未過門的妻子呢?”
王延聽了,朝她一笑,道:“記著呢,記得很牢,怕是一輩子都沒法忘了。現在夢里想著的,便是娶她為妻。”
他說話時,雙目凝著月心的眼,似在對著情人說話,溫柔中添一分眷念。若非江月心有自知之明,恐怕會誤以為他那心心念念的妻子便是自己。
江月心聽了這么大一句告白,心底一沉,愈發肯定了自己的信念——她這就讓王先生從過去的陰霾之中走出!
江月心問:“真的沒法忘?”
王延答:“沒法忘。”
江月心欲言又止,道:“那王先生……”
“你可叫我‘阿延’。”
他突然的話,令江月心有些束手束腳、無所適從了。若是要喊他“阿延”,也不是不可,但她總覺得這稱呼太過親昵,一下子就把兩人的距離拉得極近。
像密友,像竹馬青梅,更像是……多年眷侶。
“小郎將不樂意?”王延無聲一笑,端的是風采無邊,“我瞧小郎將喊顧將軍為‘阿鏡’,似乎頗為順口,為何偏偏與我王延如此生分?”
“那、那不一樣!”江月心小聲道,“阿鏡是熟人,認識了五六年了。”
“倘若我與你認識十數年,你便愿喚我‘阿延’了?”王延問。
——這簡直是胡攪蠻纏!
她心道。
江月心無法,只得老實喚道:“阿延。”
王延舒展了眉眼,唇角揚得愈高。飛綻的煙火似呈了滿堂星彩,只待春風一吹,便刮落滿肩星辰。他在這般人間煙火里笑著,便更惹人眷念了。
江月心不知,在這片異彩紛呈的煙火里,她也是極美的,眸里似暈開了滿天煙火。王延瞧著她,心底有話想說——他極想說自己便是“阿喬”,可話到嘴邊,就想起顧鏡威脅他時的姿態來。
顧鏡是怎么說的來著?“若是打小郎將的主意,就把陛下的身份兜出去”。
真是好一個顧鏡,知道他李延棠現在最怕什么。
江月心又在醞釀話語,此時,卻有一名霍大將軍的副官匆匆跑下高臺來,與江月心附耳說了些什么。江月心聞言,陡然大驚,也顧不得這正是波瀾最盛時的煙火戲,急急忙忙轉身而去。
——竟是大燕人借著今夜戒備松懈之時,一直打過了鶴望原,大有長驅不破關的架勢!方才那會兒功夫里,霍天正收了鶴望原軍報,這時正手忙腳亂地號令副將去喊人呢。
難怪高臺上只余下霍夫人與霍大小姐,不見了霍將軍的身影。
江月心最頭疼的事兒,還是發生了。
“阿延,下次再說罷。”她與王延拱手,身姿一旋便逝,“我先去尋阿鏡了。”
——可顧鏡這家伙,今夜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王延瞧她背影,無聲地嘆息。
***
夜空低垂,一點黑影破開層云,直掠而下,原是一只青尾鷂子展翅低飛,直撲地面。
它的主人在地上坑槽間灑了鳥食,是拿來喂養鴿鴣的米屑玉角。大抵是因為吃膩了,這青尾鷂卻不愿啄食地上的鳥食,竟撲入林中,獵殺了只嬌小的雀兒,拖著血毛淋淋的鳥尸,到一旁大快朵頤。
“……這是按捺不住,不愿做只乖乖的鴿鴣了?”
青尾鷂的主人慢悠悠地踏了出來,長靴踩在有著坑洼積水的地上,便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令那粼粼水珠碎濺了一地。長風吹得他烏發揚起,額上抹金銅帶熠熠生輝。
是顧鏡。
有一大燕軍士在他身后行禮,說道:“殿下,若是再不出不破關,唯恐便碰不上大軍了。”
“我知道。”顧鏡笑笑,向來清冷的臉上有一分諷意,“只不過先前累了,便恰好睡了一覺,做了一夢,這才誤了時間。”
“還請殿下先行出城。”那大燕軍士又道。
“這就去了。”顧鏡答。
他合上眼睛,回想起了方才小憩時的夢境——
這世上,是有鬼魂的。
但鬼魂絕不在半夜時分外出哭泣高歌,而是會在沉睡之時悄然入夢,以舊時容顏與你相見。
他又夢見了大燕上都的明景宮,還有那場熊熊燃燒的大火;火舌跳躍不息,如蓮色澤將雄奇宮殿盡數吞沒。金磚玉瓦,皆化作殘墟廢土。
明景宮塌壞前,他的母后抱著琵琶,身著明黃華服、綴玉寶冠,一身威嚴端莊,渾似個仙人神妃。她坐在尚未被火焰吞沒的金蓮臺上,笑道:“鏡兒,我大燕魏氏的每一筆血債,你皆要記在心里,一筆一劃,清清楚楚,絕不可忘。”
“霍天正是敵,天恭李氏更是敵。”
“毀你社稷,殺你父兄,焚你宮宇,奪你姊妹,屠你子民。”
“這一筆筆血債,你皆要記著。日后,一一討要回來。”
“你要記著,你是魏池鏡,是大燕王族的血脈。”
熊熊燃燒的火焰,將整座明景宮焚作灰燼。母后的魂靈,亦在火焰間消弭不見。
顧鏡微舒一口氣,睜開了雙眼。面前是良夜好景,風卷葉紛。不遠處,煙火闌珊卻尚未落幕,依舊不辭冰雪似地紛紛綻于天際,一片無邊熱鬧。
“走罷,出城。”魏池鏡對身后部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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