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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猜不破(一)


  雨聲沙沙,未有絕斷。

  江月心與王延立在屋檐下,一起瞧那不絕雨幕。江月心看了會兒雨水,便扭頭去望王延,有些納悶道:“王先生,那日,你怎么會答應(yīng)了做我的副手?”

  王延默了一陣子,唇角微揚,道:“小郎將的性子,像極了在下一位故人。”

  江月心晃了晃神,忽覺得有一分小小失落。

  ——原來,是因為舊友之故,并非是因著她有何特殊之處。

  她方想問是怎樣故人、現(xiàn)在何處,卻見得面前那雨幕漸漸散去,竟是陰霾悄散、雨過天晴了。鉛云已散開,只留下屋頂與葉片上成串的水珠子朝下淌去。

  “雨停了。”王延道,“去霍將軍處吧。”

  于是,江月心壓下心底萬般思緒,跟上了他的腳步。

  到了霍將軍面前,江月心才知顧鏡只捉著了四個大燕探子,還漏了一個走。這也難怪顧鏡不力,是段千刀打草驚蛇在先,給了探子們一個逃跑時機。

  霍將軍問完那些探子的事兒,又貼近了江月心,壓低聲,問:“段千刀那兒,沒惹出大事來吧?來年要雇向?qū)В得讓段千刀出人,可惹不得他。”

  江月心訕笑起來:“哎,這個,應(yīng)該是不曾出事的……段大少還讓我跟他一道兒喝酒了,喝酒!”

  霍天正點頭,道:“既然都一塊兒喝酒了,那就是還相處得來,沒甚么大事,去歇吧。”

  *** 

  這天夜里,關(guān)城又下起了雨。這雨勢比白日還要瓢潑,惹得人夢里也盡是一片雨水。

  王延靠在枕上,半夢半醒間,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不破關(guān)。

  夢里也下著嘩然不絕的大雨,雨幕把周遭都遮了去。他站在樹下,借著枝葉的蔭蔽來擋雨。他那時不過是少年初長之齡,身姿瘦弱,渾似一只落了水的可憐小狗。

  雖身上的衣衫都濕得狼狽,可他的神態(tài)卻是一點兒都不狼狽的,從容得不似個孩子。他只是站在樹下,舉起手來,不緊不慢地晃著一個簡陋的木盅子,反反復復聽著骰子在其中滾動的咕嚕聲響。

  那木盅子晃一會兒、停一會兒,天上的云便慢慢地走了。待雨勢微小的時候,便有個八九歲的小姑娘鉆過草葉,撲到了他面前。

  “阿喬,阿喬。”那小姑娘笑嘻嘻地喚他的小名,掰著手指說,“又是一天過去了,也就是說,離阿喬長大娶我的日子又近了一日。”

  她撩一下發(fā)絲,便露出脖頸上耳根處的四顆小紅痣來,如妙筆所點。

  沒一會兒,這場莫名的大雨又下了起來。這小姑娘起了身,撐開傘,轉(zhuǎn)身沒入雨中,身影漸漸消失,再也沒回來過。

  而這場夢里的大雨,也再未停下。

  這個夢糾葛了王延一整個夜晚,令他睡得不安穩(wěn)。待天明他睜眼,才發(fā)覺原是關(guān)城真的下了一夜雨,這才讓他在夢里夢外都聽得了雨聲。

  膝蓋微微作痛,想來是一整夜驟雨令潮意浸入骨髓。他少時歷盡顛沛,留下難愈舊疾;每逢陰雨日,曾被打斷的雙腿便會隱隱泛痛。

  王延揉了下膝蓋,忍著疼楚披衣起身,眉宇間不顯露任何異樣,只做尋常模樣。他見房間里已擱了盛著熱水的銅盆,便簡單洗漱了番,披衣去了外間。

  本該空無一人的外間,此刻卻有個不速之客——江月心坐在靠門處的太師椅上,正抬著眼,努力遠眺著王延桌案上的仕女圖。

  王六聽見他起身的動靜,忙來解釋道:“小郎將一早就過來了,小的看外頭下著大雨,也不方便,就自作主張請小郎將進來坐了。”

  王延扯了下肩上披衣,道:“請進來是對的。”又隨手扯過一本書,將那副缺了五官的仕女圖給蓋上了,“小郎將有什么吩咐?”

  說“吩咐”,可江月心也是不大敢吩咐他的。這王先生身上帶著一股子清貴之氣,一看就不是粗人能使喚得動的。于是,她先仔細說了一陣子公事,叮囑了些巡邏調(diào)查之流的活兒。繼而,她又小心問道:“王公子,我,我問一樁私事,替……替別家姑娘問的。你若是不愿答,就不答。”

  “怎么?”王延持了書,翻過一頁。

  “王先生可有定了哪家的女兒?”江月心問。

  “……”

  關(guān)城的姑娘,于婚嫁一事上,也是如此耿直率真。

  王延合上了手中書,目光掃過那副仕女圖一角,腦海里驀然回憶起那場夢中的大雨來。那喚著他“阿喬”的小姑娘,似乎還在面前,哪怕十數(shù)年的時光已悄然模糊了她的面容。

  李延棠流落到不破關(guān)時,世情早已大變。宣帝李律被挾去大燕國,而國又不可一日無君。于是,宣帝的弟弟李弘接了天恭國祚,登基為帝。

  李弘有子有女,甫一登基,便冊封好了儲君。先帝之子李延棠,便成了李弘眼中的一顆礙眼釘子。李延棠有國不可歸,有鄉(xiāng)無處回,只能以“阿喬”這個名字,活在霍天正的蔭蔽之下。

  后來世事輾轉(zhuǎn),他費勁艱辛,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宮中。

  “王先生?先生?”江月心的喚聲,令王延回過了神。

  他望見江月心話語中似有期盼之意,心底不由微微動容。

  可這份動容,最終也只是化為了一聲嘆息。

  ——他多貪看江月心兩眼,也不過是因為她的性子像極了少時的思思。如此,便能令他存一絲幻念,在夢中猜測思思若能活到現(xiàn)在,可也是小郎將如今這般潑辣率真的模樣。

  可……

  他多貪看的那兩眼,卻好像令小郎將多想了些。

  王延在心底道:如此怕是不行。怎能因著自己的念想,而耽誤了人家姑娘?

  于是他道:“雖已定下了人家,但那要娶的姑娘在前兩年染了病,人去了。蓋因此故,一時半會兒的,再無娶妻成家的念頭了。”

  王延說這話時,低垂著眼眸,打量著那副桌上仕女圖,若有所思。

  江月心愣了愣,忽覺得心間苦澀起來。一股莫名情緒自心底涌出,叫她如喝了一碗苦藥似地難受。她壓著這莫名情緒,故作從容地問道:“可是王先生口中說的那位‘故人’?”

  “正是。”

  江月心的眸光亂轉(zhuǎn)起來,似在四處逃著;再看到桌上那副仕女圖時,她便覺得有些微微刺目了。半晌后,她才想起要答復一句,便道:“原是如此,王先生真是長情。”

  要說不難受,那是絕無可能的。王延話里意味說得明顯,他偶爾會對她多笑一下、多說一句,也只是因為她像他那未過門便去世的未婚妻子。

  可是,他對她從來都是溫厚有禮、謙遜彬彬的,更不曾越一步雷池。從頭至尾,不過都是她一廂情愿罷了。如此,還有什么好抱怨的?

  江月心強笑了一下,露出個略帶傻氣的笑容,安慰道:“我也知此事乃人間一痛,王先生惦念故人,也是人之常理。我且去回了那差我來問的姑娘,讓她另尋高明吧。”

  說罷,便再無閑心多說了,借口公務(wù)出了門去。

  因著分心,還險些忘記掌傘,任那瓢潑雨水灑了一臉。

  “小郎將,傘,傘。”王六急匆匆來送傘。

  江月心接了傘,慢悠悠撐開,心里卻念起了別的事。

  她并非是不能理解王延。

  她少時的玩伴阿喬死時,她也曾郁郁寡歡了一整年。從前最愛鬧愛笑的性子,因著阿喬的死,徹徹底底地變了。若非是哥哥一巴掌將她打醒,后來又帶了褚蓉回來照料她,她也不知自己會變成怎樣。

  她隱約記得十二年前,她送阿喬出關(guān)南下的那日,天也是陰陰的。

  阿喬的家人從來都管的嚴,不準阿喬見外人,她只得遠遠地目送少年離去。雖心底難受著別離之苦,可一想到昨日阿喬許下“將來回不破關(guān)娶你”的諾言,她心底又高興起來。

  只可惜,這份喜悅未能留存多久。

  那年春日泛洪,江水暴漲。據(jù)還關(guān)的人說,阿喬所坐的船在江上打翻了,船上無一人活下來。阿喬本是京城那邊人,尸身已被送了回去,葬入祖墳。

  江月心清楚地記得,那是元垂三年的三月初五。十日后,流落在外數(shù)年的先帝次子李延棠還朝,舉國大賀。

  在一片歡喜慶賀之中,無人知曉那名為阿喬的少年已消逝于莽莽的江水之中,再尋不得。他人在笑祝皇子歸朝,獨獨她在遙遙祭拜那魂歸江中的亡魂。

  人總要向前看,于是,后來,江月心走出了阿喬的故事。

  好不容易她如今又有了心動的人,可偏偏又遇上這種狀況。

  江月心哀嘆一聲,轉(zhuǎn)了轉(zhuǎn)傘,朝外頭走去。

  王延瞧見她撐著傘的背影,不知怎的,竟又想起昨夜的那個夢來了——夢里的思思,似乎也是撐著傘這般從雨幕之中離去了。

  這時的他還不知道,他會在一日之后就后悔說了這番話;他還不知道,他會悔得無與倫比、悔得腸子都青了、悔得恨不得時光回溯,他能掐死現(xiàn)在的自己。

  他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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