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無間10
鹿鳴殿內一片狼藉。
一劍江寒跨過只剩下一半的石階, 掃過滿目因劍氣沖撞而散零落建筑, 終于在幾移成了平地的鹿鳴殿中央, 尋到了秦湛。
她跪坐在青色的石板上,從來板直如松的肩微微落下,背脊傾彎, 脖頸低垂, 發髻零散。白色的衣袍鋪散在地, 落滿了被吹散了齏粉,而她一動不動, 周身死寂。
一劍江寒看見她的手里沒有劍。
一劍江寒驚極,他再不顧得其他, 一步上前大喝道:“秦湛!”
秦湛未動。
一劍江寒手指冰涼, 他心中已聯想到了最壞的打算, 目眥欲裂。
秦湛與溫晦這一戰, 是秦湛敗了嗎?
他來晚了嗎?
一劍江寒眼眶通紅,他轉瞬至秦湛的身邊,剛要去探秦湛虛實,先見到了秦湛護著的東西。
她微傾著,以雙臂輕輕籠著一人。那人眉目輕闔,面色平寧,若非氣息已絕,且就在一劍江寒的眼前——一劍江寒怕是根本無法相信, 更無法想象。
是了, 連煉獄窟都殺不得溫晦, 誰能想到他也會死呢?
就連對秦湛寄予了厚望的正道,所想的也不過只是再擊退一次溫晦罷了。
殺了溫晦?
溫晦怎么可能會死呢?這天下,哪有人能殺得了他?
一劍江寒怔住了。
他下意識看向秦湛。
秦湛的面容很寧靜,甚至過于寧靜了一些。她的眼睫半遮著瞳孔,讓人瞧不見半點其中的情緒,她收斂的也很好,嘴角平直,沒得半分緊繃,只是失血過多了些,有些泛白。
一劍江寒輕聲道:“秦湛……”
秦湛起初沒有回答。直到過了很久,一劍江寒終于聽見了他朋友的聲音。
表情被掩住了,聲音里如吞砂般的粗啞一時半會兒卻掩不住。
秦湛輕聲回答他:“一劍,我師父死了。”
一劍江寒沉默,他不會說話,也不懂得安慰人,但此時最能體會秦湛心情的或許只有他。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那個教導你、指引你的,如父如兄一般的人倒下了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一劍江寒體會過,他知道。
他慢慢地,在她面前半跪下身,他陪著秦湛,什么也沒安慰,他只是叫了一聲“秦湛”,伸手覆蓋住了她緊緊抓著溫晦的手。
秦湛低垂著頭,鹿鳴殿很安靜。
靜得仿佛能讓人發瘋。
一劍江寒道:“秦湛,無論你遇見了什么,又無論到底發生了什么,你抬起眼睛來——”
一劍江寒道:“我還在。”
秦湛微微抬起了眼。
一劍江寒半跪在她的面前,面容堅毅。他的身上和她是一樣的狼狽,但也一如既往地站在她的身邊。
一劍江寒說:“秦湛,我還在。”
秦湛嘴唇微動,她像是剛想說什么,卻忽先感受到了什么,轉瞬間抱著溫晦起身,同時一袖帶著一劍江寒急退數米!
鹿鳴殿剩下的那一半哄然倒塌,有一柄劍自廢墟中沖天而起,刺在鹿鳴殿的正中央,直將地裂三寸!
一劍江寒認出了那把劍。
那是秦湛的燕白!
一劍江寒驚疑不定地看向秦湛,秦湛卻像是早有預計,她將溫晦安置在一處,交給了一劍江寒,對他道:“麻煩你看顧。”
一劍江寒還未來得及說話,那廢墟又是一震晃動!
朱韶便是在這晃動中掙扎著進來的。
他對秦湛道:“師尊,地動了!魔域怕是快毀了,我們需得趕緊離開——”
秦湛掃了一眼那廢墟,對朱韶道:“不是地動。”
秦湛答:“是‘他’來了。”
朱韶:“……?”
隨著秦湛話音剛落,廢墟處完全被劍意碎成了齏粉。有人影自漫天灰塵中走出,朱韶瞇眼認了一認,他認出了走出來的那個人,卻喊不出那個名字。
因為實在是不一樣。
就算還是一張臉,甚至還是同樣的服制,只不過稍許變了神情,便像是截然不同的兩人。
還是一劍江寒不確定地叫了一聲:“小越?”
“越鳴硯”抬頭向一劍江寒看去,他似乎想了一會兒,方才遲疑著點頭,對一劍江寒道:“是我。”
一劍江寒從未見過這樣的越鳴硯,他皺起了眉,忍不住問:“你怎么了?”
“越鳴硯”答:“我無事。”
一劍江寒眉頭緊鎖,而秦湛卻與他說不得太多,只能先道:“他不是越鳴硯。”
“越鳴硯”聽見了這句話,卻有些不快的皺起了眉。
他對秦湛說:“我是他。”
“我是越鳴硯。”
他甚至有些執拗地指向了朱韶:“玉凰山妖主,朱韶,師兄。我說得對嗎?”
朱韶和一劍江寒簡直滿頭霧水,他們都被這突忽其來的變故給弄懵了,齊齊看向秦湛。
秦湛張開手,原本墜地的那柄碧色長劍仿佛受到召引,轉瞬間飛入了她的手里。“越鳴硯”見她對自己握住了劍,眉尖忍不住微微蹙起了一瞬。
而秦湛則說:“你的確是越鳴硯,可比起‘道子’上萬年的記憶,越鳴硯不過二十五年的人生實在太過渺小,我實在不認為我面前站著的依然會是越鳴硯。”
一劍江寒怔住,他問:“什么道子,什么小越不是小越?”
秦湛自“越鳴硯”出現起,便極為警惕,她回答了一劍江寒:“從來就沒有越鳴硯,只有忘記了的‘道子’。溫晦當年偷走了‘道子’的記憶,才使得‘道子’成了越鳴硯,也才害得越鳴硯眼睛不好。”
秦湛重復道:“從一開始,就沒有越鳴硯。”
一劍江寒:“秦湛,你說的我不明白。”
秦湛卻也來不及再解釋了,因為“越鳴硯”動了怒。
他張開手,微微斂下眉目,對秦湛道:“他存在過,我是他。”
“你這樣說……我很不高興。”
秦湛見他指尖凝起一點,渾身的細胞都在嘶吼危險,她對朱韶道:“退開——!”
朱韶尚未來得及回神,道子指尖凝出的一劍已向他擊來!
秦湛來不及,但她見到了朱韶身邊落著的那柄鹿鳴劍。
鹿鳴劍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嗡嗡鳴叫著,在道子一劍襲來的同時乍然從地面拔地而起,正與他這一劍直撞!劍與劍的余波震得朱韶退了一步,他略一抬眼,便見攔下了那一劍的鹿鳴從劍尖開始,一寸寸盡數崩出裂痕,呯然破碎。
秦湛看著鹿鳴碎了,攥著手中劍的手指關節幾要沁出血。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燕白。
燕白終于趕了過來,他實在是擔心受怕極了,連轉著瞧秦湛瞧了四五圈,確定她沒受什么致命傷后方才說:“秦湛,你還好嗎?”
秦湛沒有說話。
燕白也見到了秦湛手里握著的另一把劍。
他即刻不高興了,指著秦湛道:“秦湛,你怎么拿別的劍去了!我呢我呢,我在哪兒呢!”
他轉了一圈,看見了插在石板中的自己,而后又對秦湛道:“我不是出來了嗎?你怎么不拿我去打!”
“秦湛,朝三暮四不是好習慣,我還在呢,你這就過分啦!”
秦湛一直未說話,任憑燕白生氣,直到燕白七七八八將她說落忘了,她方才問了一句:
“燕白,你是誰的劍?”
這句話秦湛在失去記憶變小時也曾問過,那時候的燕白尤為傷心撒潑打滾,后來秦湛哄了好久方才哄回了他。
可如今秦湛再問,燕白的面上卻失了顏色。他很想像以前一樣說一句“我當然是你的劍”,可他這一次卻看向了“越鳴硯”。
燕白囁嚅道:“秦湛,我和主人商量過了,他不用劍的時候,我就能自己選。”
“他在這里用不到我的——”
秦湛微微一笑。
她淡聲問:“你還沒回答我,你是誰的劍?”
燕白回答不出。
道子替他答了。
道子道:“這是我的劍,劍名‘重玄’。”
他揚手,燕白劍便如同受到召喚一般自劍鞘而出,被他握在了手里。
朱韶從未見過除秦湛之外還能有人能握住燕白!而燕白在對方的手中,竟似尤甚在秦湛之手——!
道子道:“他喜歡你,我不殺你。”
燕白見狀,臉都白了,他下意識便對秦湛道:“跑——快跑——!”
秦湛咬牙,她的身后還有溫晦,她不愿退!
道子握著燕白微微動了。
他不過方動了分毫,壓迫已如深海,使人近要喘不過氣。
不知春感到恐懼,在一劍江寒的手下微微顫動,一劍江寒尤為訝異,他再次看向道子時,面上已添了凝重。
道子抬起眼,他看向了已經死了的溫晦:“但我不喜歡剩下的。”
燕白尖叫:“秦湛——!”
眼見道子一劍即出,眾人難以相抗——就在這時,朔夜爵到了。
他一眼便看見了道子,道子一眼也看見了他。
道子低聲道:“是你……”
朔夜爵毫不猶豫,他對著道子一掌擊出,攻擊的卻既不是人也不是物,而是扭曲著的時空——!
時空被他強行碰撞扭轉,遠在十里外的十二金殿竟也被他疊在了鹿鳴殿中,道子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這么做,時空的沖擊讓他一時站立不穩。而朔夜爵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扭曲,他想也不想,先將綺瀾塵花語等人丟進了另一處他撕開的時空縫隙里,另一手直接抓過朱韶,對秦湛道:“走——!”
秦湛自知自己此時傷重,并不是道子的對手,她最后看了一眼站在鹿鳴殿中的“越鳴硯”,便頭也不回的跳進了朔夜爵撕扯出的間隙里!
間隙轉瞬而逝!
魔域的震動扭曲終于停了下來。
燕白見秦湛他們逃了,不由松了口氣。可他這口氣剛松了一半,卻對上了道子漆黑冰冷的眼睛了。
燕白吱吱嗚嗚說不出話。
道子道:“重玄,鳳鳴鳳舞遣你先來,為得是探看我的情況。你見到了我,為什么卻未幫我尋回記憶,甚至還百般阻攔?”
燕白:“……我,我努力了。我找到了秦湛。”
道子微微頷首:“然后?”
然后?
然后燕白就忘了自己該做什么,真希望是一輩子的越鳴硯與秦湛了。
燕白答不出。
道子斂下眉目,他道:“算了。”
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魔域里,鹿鳴殿已經消失了,唯有天上的太陽正好,天氣也好。
他突然問:“重玄,那是什么?”
燕白見了,發現是自己的絡子。秦湛曾經用昆侖玉替他編的那根,他最喜歡的那根,只是在鹿鳴殿的戰斗里被波及崩碎了,如今只有幾片纏在斷了的絡子上。
道子彎腰將絡子撿了起來,他捏著袖口擦了擦,對著陽光看了一會兒,臉上面無表情,可又看了很久。
燕白忍不住問:“你——”
可他又沒問出口。
而道子卻回答了他,道子的眼里透著星點新奇,他說:“燕白,珠子上刻著你的名子啊。”
朔夜爵強行催動術法,將眾人一夕從魔域拉去了北境雪谷,眾人雖安全了,他卻是一口血吐出,整個人如張白紙一般,似乎再來一下,便要被撕碎了。
小花原本不明所以,突然見朔夜爵傷重,慌了一瞬,連上前幫他封住穴道,嚇得手都在抖。
朔夜爵咳了一聲,對小花說:“沒事,我來前吃了藥,死不了。”
小花的聲音里帶著哭腔:“那也不能這么來呀,你到底干了什么,怎么感覺傷的比劍主還重?”
朔夜爵沒有回答,他只是看向了一旁沉默的秦湛。
他掃了一眼秦湛一并帶回來的溫晦,對秦湛道:“他死了,看來你知道了。”
秦湛微微頷首。
朔夜爵笑了,他說:“感覺如何?先前的日子,是不是好像活在夢里?”
秦湛答:“我不曾活在夢里。”
朔夜爵也懶得與秦湛多費口舌,他問秦湛:“我和他雖是用不同的方法知道的,但都說不出口。你知道了,你能說出口嗎?”
秦湛頓了一瞬,她點了點:“應該可以。”
朔夜爵道:“那你先為他們解釋吧。”
朱韶、一劍江寒和綺瀾塵完全不明所以,綺瀾塵甚至不明白為什么突然“越鳴硯”會攻擊他們,而秦湛撤離又為什么會不帶走越鳴硯。
朔夜爵咳嗽了兩聲,他對秦湛道:“我帶溫晦先進去,你們慢慢聊。花語,你跟我來。”
花語看了看秦湛,秦湛也對花語道:“小花,你跟著去吧。”
花語猶豫片刻,跟著朔夜爵走了。
秦湛轉頭看向眾人,微微頓了一瞬,她回憶著自己看到的,慢慢開了口:“從溫晦飛升開始說好了……”
六十年前,溫晦飛升。
這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卻無人想到他的飛升是個意外。
而這個意外,正是一切的轉折。
按照原本命運的軌跡,溫晦得燕白,鎖于劍閣中,未曾遇見秦湛,便也未曾心境圓滿飛升。他的飛升要等到越鳴硯出生,等到他指點過越鳴硯修行,將燕白贈予他后,方才開始。
可秦湛的出現,打亂的溫晦的人生軌跡,他觸不及防的飛升了。
溫晦的飛升是意外,故而天上城一時間未能察覺,容得他飛升上界之后,見到了天上城,和天上城上系著的無數根灰色梯繩。又因無人相管,他無意間觸碰了那些梯繩,窺得了這世間最殘酷真實的真相。
都說天衍大道,大道衍三千。大道便是天上城,天上城承天道,創造了三千世界。世界并不能憑空而造,為了承天道之意創立世界,每一個天上城民,都順天道之意,奉獻出了自己的一部分作為世界的奠基,以便世界順利成型。
他們辛勞而溫柔地哺育了三千世界,直到三千世界各自成型,自恰運轉,方才回到了天上城,去做回自己。
若是故事只講到這里,天上城與三千下界也不過就只是個神仙創世的故事。只可惜這不是一個創世傳說,這是一個騙局。
天道欺騙了天上城的子民,奉獻了自身一部分的子民在回歸天上城后開始接二連三的染病。這病無法可治,無法可醫。在死去了不少族人后,天上城才終于發現病因源自于他們缺少了的那一部分,天道哄騙了他們,是要拿他們的命去換三千世界。
天上城震怒,勢要奪回自己失去的部分。但天道也不是好相與的,它在天上城人創造世界時便早已定下了規矩,三千界可往天上城,而天上城則會被三千界排斥,世界一旦完成,他們便再也無法進入下界。——更麻煩的是,他們沒有辦法將三千界里的東西帶回來。
可三千世界是天上城創造的,他們若是鐵了心要回自己的東西,總有辦法。
溫晦看見的那些灰色梯繩便是他們想到的辦法。
天上城稱之為“天梯”。
天梯初立,可將重病的天上城人送入三千界內,待其慢慢于下界蘇醒,尋回自己缺失的那部分后,再借由天梯而回。
只是天梯起初送下的是殘缺的天上城人,之后卻要贏回康健的天上城人,天上城能織出下去的天梯,卻沒辦法滋養天梯讓天梯足以強悍到迎接他們回來。
最后有一個天上城人想到了辦法,既然三千界可往天上城,那么以往天上城的三千界生靈滋養天梯不就行了?
三千界原本就是天上城的造物,以造物來養造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天上城人是這么想的,他們也是這么做的。
于是三千界悟道。
再后來,天上城人甚至發現天梯還有別的用處,在連接了三千界和天上城后,原本創造了那一處世界的天上人,可以借由天梯完全取代天道的意志,成為那一界真正意義上的創世神。一念可使此世生,一念也可使此世亡。
溫晦在那些“天梯”里看見了許多得到天上城人諒解,仍就平常運行,甚至多得看顧后越發繁榮的世界,也看見了數以百計的、活在天上城人怨恨與報復中,比煉獄更殘酷的世界。
但那么多的世界里,有一點是共同的——無論是生是死,都由他人決定。
溫晦當時被震驚的幾乎思緒混亂,自然很快就被天上城的人發現了。
他本是該死在天上城,亦或者成為天梯養料的。
但天上城人不明白,造物和造物是不一樣的,至少“天梯”和“人”不一樣。
逍遙仙是被天上城選中的,第一個用以滋養天梯,以便送下天上人的生靈。她不是被應龍吃了,而是飛升之后,便被融進了天梯里成為了天梯的養料,可逍遙仙畢竟是逍遙仙,過了足有千年,她竟然還在天梯中保留著些微的自我意志。
她救了溫晦,并將溫晦送回了下界里去。
溫晦聽見她問自己:“風澤來了嗎?你叫他不要來。”
(https://www.dzxsw.cc/book/62682/384838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